科爾沁前史 四(3 / 3)

當這件事發生的時候,我也在家裏,不過沒有和父親站在一起,所以沒有聽見打鼾聲,現在想起來是頗為可惜的事,要不然倒也可以聽見仙人的鼾聲到底是什麼味兒了。

經過這件事之後,父親非但不惱,而且十分高興,認為是家仙惠臨,保佑平安來了。所以請了全城最有道行的大法師,大大地做了一次佛事。

太爺對於處理大仙這件事是十分熱心的,他除了給大仙修了一個很浪費的家之外,還怕不足憑信,他就雇用了一個鄉下女人,對於他家的內情,知道得最少的一個女人,由她口中(在東北這就叫做“下來了”,就是說狐仙附著她的身體,直接說話了)說出她感戴太爺救命之恩,決心使他發財,又講了這個家族的掌故、秘史,頭頭是道。好使聽的人都十分地相信這一手,因為這是由一個無知的會講話的鄉下女人講出來的,要不是狐仙附體,她怎麼能說得這樣流利,知道得這樣清楚呢?

總之,這個家族是用了這一套傑出的戲法,來蒙混了憤怒的眼睛,那樣,他的統治土地的權柄就可以穩操了。

但是,太爺的為人大概是很暴躁的,他雖然裝著憐貧恤苦,尊老愛幼,要是來了貧農到他家裏,他都舍米而去。但是他的作風,決不能緩和群眾的,他是完全和群眾對立的人。比如他家門口的蒿草,每年都不許打柴的來割草,因為那樣就會動了風水,所以那蒿草竟會長到一人多高。在祖墳上樹木也都長得烏煙瘴氣的(看了的人都這麼說),但不許人割動一個枝條。他是個好大笑的人,所以在家僮裏挑出一個最醜的,給他起個名兒,叫做“氣死畫匠”,就是說他的難看,使畫匠都沒法畫出。他常常令他穿上五彩的衣服,來跳北方的一種農民舞踴——蹦蹦和秧歌,用他來以博大笑。

這些都可以說明他的性格是樂觀而且冷酷。由於對於反叛他的人的一種預防的恐怖,所以他在晚年怕反抗他的人謀害他,就將他的一個遠房的弟弟接來,很從容地給他三十天“大畝地”,夠他一輩子吃穿,使他作貼身的梳辮理須的人,他因為看這個弟弟是一個渾渾噩噩的庸人,他才派給他這份差使的。因為他怕別的人會在給他修麵的時候,把刀子放到他的喉嚨上。但是這位老實的弟弟,不知道受了什麼人的指使,就有一次想把刀子放在他的喉嚨上去,他就把他送到牢獄終身監禁。

這些都是我母親偷著告訴我的,父親除了說我太爺這樣那樣之外,對於這些都隻字不提。我的父親在他的兒子麵前是非常莊嚴的人,除了告訴我們一些好事外,便是使我們也相信風水,相信家仙,相信發財。他是把這個當做一種家族自信力一樣傳下來,認為這樣家族才可發揚光大。不過我的母親到底不是他們的骨血,沒有他那份認真。

母親還告訴我,太爺的古玩非常多。除了金器、玉器放在箱子裏,古玩通常都是擺在廂房的三間廳屋裏,紫檀的架子上都統統擺滿。這些東西都由母親來照管,抹拭。累得手臂發酸,晚上睡不著覺。後來在分家的時候,這些東西算做一處窩棚(注:東北把聯接成一片的地,若幹畝一處,叫做一處窩棚,按地劃分)來分的。而最貴重的東西,卻不許母親見過。因為太爺在看那些寶貝時,隻允許我的父親和他的一個喜歡的外孫女兒在一道兒參觀,門是鎖起來的,母親還是年輕的媳婦仔,當然沒有這份榮寵。據說有一種皮衣是什麼骨種羊(注:據清人筆記說,是把羊骨種植在土地裏,生出來的羊羔,就是骨種羊)皮做的,最為名貴,比東北特產的紫貂仁還要好。這些個我沒有看見過,隻看見過他送給父親的“龍骨”,這東西在南方多不多,不曉得,在北方有得很少。其實就是古代動物的骨殖。“龍骨”在中國是用來作刀口藥的,認為是一種特效藥,貼金瘡用的。大概是利用裏邊的鈣質,作收斂劑。不過這骨殖要是上麵有刀刻著字的,就是甲骨文。而一般藥物收藏家,卻都隻當做一種奇藥而珍視著,很少人檢查檢查上邊是否刻字(行家自然例外)。小的時候,父親給我看,但很快地就收進箱子裏去了。

母親有時把太爺不好的那麵也告訴我們。母親是個很會講故事的人,她講得富於風趣,而且正直,她使我知道了很多事,這對我影響很大。母親在講我們家族史的時候,雖然也是存著一種秘密的崇拜,仿佛也非常光榮似的,不過也多少帶著一份兒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