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前史 五
我的父親自命是繼承我太爺的，所以在他青年的時候，就大膽地荒唐起來。
他大概是反複用太爺教育他的方法來教育我們，使我們認識這個世族的傳統，以使將來家風不墜。所以他不管我們的興趣，仍然向我們講解著人參怎樣吃、燕窩怎樣吃、魚翅怎樣吃……而且當麵試驗，讓我們不但聽了，而且吃了。他是個出奇的饕餮家，想把這個也立為家風的傳統之一。他的桌上海參、白蘑、銀魚、冰蟹……輪流地擺著，他是在模仿太爺，我的父親就是年輕的太爺，我的太爺是很喜歡他的，大概因為他們的性格很相同。
我的祖父也想學太爺，太爺打了黃帶子（注：黃帶子，是滿族皇室正宗佩戴的標誌。滿族皇室姓愛新覺羅，漢議為“肇”，後來一般人便寫成“超”），他就踢了趙大人的供桌，因此挨了主考官的紅杠子，沒有中了舉，不能青雲直上，所以他的一生很憂鬱，死得很早。
大概一切的大家庭都有這一條命運，就是子弟的敗壞。這是很好的一樁曆史的法則，因為它，大家庭才漸漸地解體。
到我父親這一代，這種現象就來得明顯了，子弟們因為錦衣紈絝，便要“不著約行”（即行為不軌）了。
這種為非作歹的行為，因為愛好的不同，大概就分成三派。一派是尋花問柳派，淫狂酗縱，無所不為。這一派以我的老爺（老就是排行最末的意思）為首的，每天到處亂跑，專門找女人，為了要誇示這種本領，他還把兩個相好的姑娘，都是佃戶的女兒，打扮得花枝招展，馱在馬背上，在地頭上笑語喧嘩。
再有一派就是笙管笛簫派。這一派都自附風雅，在我們縣裏，有個公共花園，那花園有個荷花池，池上建了幾個亭子。他們常常就在這荷亭雅集，或者招妓納涼……彈琴的彈琴，吹簫的吹簫，這是比較高明的一派，認為無傷大雅，這風氣都是從北京學來的，每天品絲弄竹，客串玩票，攫球打彈，籠鵪鶉，鬥蟋蟀……弄這些個玩意兒。
還有一派，與這些不同，可以說是刀槍劍戟派。我父親就屬於這一派，每天拉弓射箭（那時年輕人還講誰的弓架好，就和我們現在打籃球說誰的投籃好一樣），起馬打槍。我的父親年輕時，有一張紮著戰裙穿著靴子照的相片，旁邊擺著的一本書，上邊寫著“兵書戰策”。他有個貼身的跟班的叫馬老七，又因為他好阿諛善殷勤，所以又叫他做馬七賤，帶領著一群炮手跟著他城裏鄉下的跑。每天多半是吃酒打牌，押寶住局，招貓逗狗，吃醋燃酸，拜幹爹，認幹兒，抖空竹，放鞭炮，趕廟會，看野戲，打私架，報私仇，交朋結友，挑釁與訟，買官送禮，結拜金蘭……弄得無法無天。
就在這個時候，他亦作詩，他留下的詩集，封麵上題著：“寄塵弟子，悟真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