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前史 六
結果,老爺因為酒色過度,很早就死了,喜歡絲竹雅集的三伯父也死得很早,所以他們的家業,得以保全。
我的父親這一派,趕到民元之後,就把那盛朝末世收拾起來,居然從新如流,所以也沒有鬧什麼大亂子。
不過他的青年時代的作風,對他自己也許沒有什麼不好,但是對於我的母親卻是一樁大大的不幸。
我的母親本來是我太爺的佃戶家的女兒,因為長得好看,被我父親看中,一定要娶過來。當時,父親的名聲是不十分好的,我的外祖父又是一個十分耿直的人,又加上大舅是個暴躁火性的人,生怕人家罵他為了攀高結貴,出賣了自己的妹妹。大概,當時的佃戶們都動了公憤,以為這是一種不名譽的事。因為這時大地主家的地戶,都是大佃戶,身份在自耕農和小農之間,獨立的人格還相當存在的,這與俄國的農奴不同,所以還居然可以抗議。
但是我父親卻勢在必行,不顧全鄉人的反對和家人的勸阻,仍然要娶,所以便托媒人去說合。
遭到了嚴詞拒絕之後,我的父親便決意去“搶親”,在一個黑夜裏,他雇用了四十多個打手,到黃家去劫親。
那時我的大舅,也早有了準備,約了一些他的親友,來同我父親混戰,結果被打得頭破血出,母親還是被搶去了。
從此,我的大舅十幾年不登我們的家門,直到我們都長大了,他才到我們家走動。那時他家已經窮得不能再窮了。他潦倒得很,身體極度衰弱,卻仍然不願和父親見麵,隻是和我們閑談:“你大舅誌氣了一輩子,沒想到落得這個下場!”他那時一腔的鬱憤仍然沒有消除,從他的眼神裏仍然可以看出來。他還穿著很舊的、但洗得很幹淨的長衫,我父親喊他叫黃大先生,而喊我二舅的時候,就叫“黃老二”了,因為二舅是穿短衫的。
我母親是個鄉下姑娘,雖然健康聰明,但是過了門之後,仍是應承不來的,因為這家的規矩排場太多,而且,又因為貧富懸殊,把她看做出身微賤,難免要受到很多白眼和輕視。
外祖父是個忠厚正直的人,在太爺的手下是個大佃戶,家道也過得去,隻有這一個女孩,鍾愛非常,所以,母親小時候過的都是無拘無束的田野生活。她有一種真摯和仁愛的情感,完全和我父親的荒唐野蠻不相容。
她嫁過來之後,對於這一家族的虛偽殘酷的生活,感到合不攏,在她看來,什麼都是反常的。在這一點上,注定了她一生的痛苦。
婆婆、公公都說她沒有排場,要加緊訓練。每天晚上侍候公婆抽大煙,抽煙的人睡得都遲,到夜裏兩點鍾還不想睡,她就隻得佇立在外屋,在門簾縫裏窺視動靜,聽候呼喚,斟茶倒水,送點心,洗煙盤……冬天的深夜,在東北是不能想象的冷,她是年輕的媳婦,穿的衣服照規矩不能太厚,皮衣服自然沒有份,而且最冷的是腳下,棉鞋是一點兒也不濟事的。
他們不許我母親回去看娘家的,因為他們認為那是小戶人家!沒有排場,出身微賤,不能再沾染一分的,從此關係就算割斷,更不許我外婆家來看她,根本不當一門親戚看待。
我母親偷著托人送信,把這受凍的苦情告訴外祖母。外祖母是個十分老實的人,女兒被人搶去,她隻能常常偷著流淚。她不知如何是好。眼看一天比一天瘦了,但還沒有鼓足勇氣來探望“親家”,因為那一族的深宅大院,是使她很為躊躇的。但是一聽到女兒受苦萬分,她還是鼓足了勇氣,非去不可,她就去了。她除了帶著走親戚的不得不備的禮物之外,重要的是帶給我母親兩雙氈鞋(這鞋也是東北特有的,大小像一對小白兔似的,兩雙鞋最少也有四五斤,以最重的成色為最好)。她想帶給女兒這個,她的女兒就不會受凍了,至於衣服,按禮節是不敢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