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了這門新親家裏,正廳根本沒有進得去,隻被招待在二門外麵的夥房裏,女兒的麵也沒有看見。氈鞋是由管事的接到手裏傳上去了。我的祖母看了一下,說:“放在一邊吧!”這事就算了。
母親聽到外祖母白來了一趟,心下非常難過,以後便不敢再告訴她什麼事了,隻說一切都已習慣了,一切都好。
我母親每天夜裏兩點才睡,早已按照工人的時間雞叫就起,給婆婆換湯婆子,裝煙,燒早香,衝漿水,倒溺壺……然後擦擺設,把擺著的古玩瓷器,座鍾掛屏,坦箱立櫃都得擦得光亮。這些剛做完,便來侍候婆婆。雖說是婆婆起得很遲,但她睜開眼睛,便得捧起煙槍大抽,大煙抽完,這才正式吃早茶……一直到深夜裏,做著奴婢以下的微笑和工作,這就是她原來的家族所沒有的排場,她被人嗤笑不懂得的排場。
我父親性情仍沒改好,依然騎馬亂跑,有時夜裏常不回家。母親那年才十九歲,膽子很小,侍候公婆安睡之後,就端著燈回到自己的空空洞洞的大屋子裏,過去被父母嬌養慣了,所以非常害怕。她手邊有個大母貓,她每到夜裏就用盡心機想把這貓騙在屋子裏,因為有這貓的存在,還能感到一點兒生物的氣息。
我的外祖母經過這次打擊之後,心裏非常難過,她本來是把我母親當做命根子,這回女兒落到火坑裏,她眼看著一點辦法沒有,所以身體就一天比一天壞下去,不久就死了。
死了之後,有人報喪來了,我母親尋個空兒,這就是說在婆婆稍稍高興的時候,問問是不是可以戴孝,還不敢正麵提出來回家。我祖母才說:“反正人也死了,你明天收拾收拾再去看吧!”
所以外祖母死後隔一天才能接受到疼愛的女兒的哭聲。
後來外祖父家又被土匪搶了一次,以前已經搶過一次了,於是家業就完全陷入苦境,一蹶不振了。
我的父親還是騎馬打搶,吃醋燃酸,外寵還是很多。
所以我母親的處境是很苦的,直到公婆都過世了,自己接管家業,可以不再受氣了,但是我的父親因為錢財在握,膽子更大起來。今天和這個械鬥,明天和那個起訴,後天為那個狐朋狗友送行……種種的荒唐行徑惹來新的不愉快,使她更加痛苦。
而且我父親又要娶小老婆,那姑娘名字叫小精,長得很漂亮,我母親在她小時見過的。我父親天天讓馬老七向她家送綢緞布匹,金銀首飾,並且送給她三千塊錢做體己。
我母親一想這一輩子也完了,所以大哭了一陣之後,把孩子托了姑姥姥在家裏照看,便自己闖到小精家裏去。
那時,這位十七歲的姑娘正坐在炕上做自己陪嫁的衣裳。
我母親一把從她手裏把衣服奪下,摔在地上說:“就是你這不知羞恥的想做人家的小老婆嗎?”
我母親便和她撕扯起來,那姑娘躲到後屋去了。她的父母沒想到我母親有這一手,所以都嚇著了。母親便說:“讓你知道知道當小老婆的滋味,除了金銀首飾之外,還有別的!”
那家為了顧全名譽起見,因此便也斷了想頭了。
但是,我的父親從城裏回來,聽到了這個消息,便轉回家尋我母親,找到了她,沒有和她講一句話,便用馬棒當頭打下來。
母親立刻暈倒了,據母親說直到有一頓飯工夫才緩醒過來。
經過這場風波總算沒有娶成,那時我的大哥才滿周歲,二哥、三哥都沒有生。倘若是娶成了,恐怕就沒有我了。
我母親在我十三四歲的時候,對我講她的身世,她說:“媽媽的話都要記著,將來你長大了,要念好書,把媽媽的苦都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