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前史 七(1 / 2)

科爾沁前史 七

我母親是一點兒援助也沒有的,她的娘家根本不能幫助她什麼。她的母親死了,父親已經老了,而且被土匪抬到燒紅的鐵鍋上烤,受傷很重,花去很多錢,費了很多時間才治好的,所以一切作為都已消磨殆盡,要不然他還是個很能幹的人。在他們村子裏,有一流行的口頭語:“朱全奸,黃貴怪。”說他是個剛正不阿的人。

大舅雖然精神上還頑強,實際上已經屈服,因為貧窮已經使他什麼誌氣都成為空談。其餘二舅、三舅、四舅……不但不能幫助我母親,卻隻能拖累她,使她難過。

親戚們都震於這家族的聲威,哪敢來幫助我母親。所以我母親連一個可以訴苦的人都沒有,有什麼話她也不敢對外祖父講,因為怕他難過,兒子還在不解事的時光。後來我父親還有過幾次討姨太太的事,都被我母親鬧翻了。父親因為在娶小上不得手,在我的三哥生下不久,他就取海道到上海、蘇州、揚州胡鬧去了,隻留下年輕的母親帶著三個小孩子,在荒遠的土地上打發日子。東北不但土匪多,偷兒也多,有一次就偷到門上來。那夜微茫的有一點兒月亮,很大的影子照在窗上,我母親嚇得沒有辦法,放了槍也驚不走。直到我外祖父聽到槍聲,從遠處帶來人,才把賊人趕跑,這時我的三哥正生了很重的熱病。而我父親這時正在南方購買帶金匣的瑚珀煙嘴,穿著高筒皮靴、禮服呢的西裝,帶著響鎖的小鐵箱、開金的掛表、開金的手表、頂好的鼻煙、買八音盒、卷筒臘大喇叭的話匣子,《黑幕大觀》、《海上百美圖》、《天勝娘魔術》(注:天勝娘是日本早期最負盛名的女魔術家,曾著有關於魔術的著作)……依然在外流連忘返。

我母親本來是個愉快而正直的人,但是在自衛的時候,也很潑辣。所以父親討姨太太的事都被她攪散。

有一次我父親和當地姓袁的一個鄉酋(注:清朝設有鄉長,俗稱鄉酋,民初尚沿舊稱)打起來了,父親到牆上去取馬刀,沒有拿到手,被袁鄉酋扯作一團。母親急了,便從火盆裏提起來一壺滾水,向袁鄉酋的頭上澆去。

二十年後,這袁家的姑娘許給我的大哥,做我的嫂嫂了。那位袁鄉酋便對她說:“你嫁過去吧,你家的婆婆才厲害呢,你應承不過來的。”

母親是個仁慈而好感動的人,她的宗教感很強。她做什麼事都有一種信心。

父親對他的兒子是有偏愛的,但是我母親不,我母親比我父親實際得多。她說:“小時候,我偏了你們誰,把你們感情分生了,長大你們會怨恨我的,受偏愛的也要怨恨,受冷落的也要怨恨。”她對孩子非常小心,不讓受傷或者生了殘疾,她說:“長大了也會怨恨的。”她本來是個富感情的人,但對孩子卻很理智。她在我們小時告訴我們,不要把剪刀放在口袋裏,不要看別人穿針引線……這些小孩子容易犯而自認為不危險。她每次縫完衣都把針收好,還要掃拾一遍。假設有斷針碎玻璃,她嚴禁工人倒在院心裏,因為孩子會在玩雨水時被紮了的。她對我們不溺愛,很像個有正義的保姆,這一點使我不滿意。母親總是給我預備了許多手絹,丟了一條,馬上又給我一條,後來看我丟的太多,就把一條繩係著一條手絹拴在我身上,就像現在櫃台上小夥計常把一條繩係在一支鉛筆上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