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前史 七(2 / 2)

母親是個很有身世感的女子,她大概對自己丈夫已經失望,不願將來兒子再使她失望,使自己成了罪人,所以她寧願付出更大的代價,來在兒子這方取得報酬的,所以她的一生是個悲劇。她愈是掙紮就自己貢獻得更多,她愈想作好人,就愈得吃苦。

因為我年紀小,在她的身邊的時候多,所以她對我講得也特別詳細。而且我母親也總對我寄托著一種願望,就是把她的身世寫出來,母親說:“讓別人知道知道,古來說書講古的人,未見得受我這麼多苦。”母親又說:“不要讓曹家那樣得意呢!”看樣子,母親認為寫了出來,是會使曹家受了打擊的。我在八九歲剛剛認得字的時候,很記住了這些話。大概到我十歲的時候,我的父親看到一個叫劉冠雄的南開學生,寫了一本《奉直戰雲錄》,我父親很高興,就和我二哥講,要他長大也寫書,也要把他送到天津南開去念書。那時我二哥正看《三國誌》、《征西傳》、《金鞭記》……看得很起勁,自己就編了一部腹稿的《龍虎英雄傳》,天天對父親講,父親非常高興。那個書名也是我父親給起的。他們也正在寫和我母親所說的不同的書,所以對母親的話,我都記得很真。

我母親信奉佛教,父親在北京買來了一尊翠佛,請了大法師來開光,母親天天對它禮拜。但是在“九·一八”之後,她生了重病到南滿醫院去治,不但沒有治好,差不多就快死了。我大哥一向隻認為遼寧所有的醫院,隻有南滿醫院好,這裏治不了便無望了,所以便請了一位日本小姐來看護,每天報酬三元,侍候了一個多月,醫生宣布家人可以到醫院來陪住,病人吃東西也隨便,什麼都可以吃了,外邊館子送來的也可吃。於是我的二舅和我母親的內親就都坐火車到沈陽去侍候她的病,她因為住的是單人的大房間,所以這一幹人等,就住在地板上,陪看她,希望她萬一的活,等候她必然的死。

後來大哥聽了朋友的勸告,把母親接到“小河沿”女施醫院去治,病就漸漸好了。大夫是個英國人,天天為病人禱告,他說病好的原因是禱告的力量,這很投合母親的信心,所以母親入了教。母親漸漸好了起來,已經住了半年,兩個侍奉她的看護都被認作她的幹女兒,所以她對這個大夫和這個醫院都有了好感。本來她發了三道大願,不能違背的佛法,現在競違背了,從此信了基督教。不久她又到北平協和醫院去行手術,她完全健康起來,她就更相信基督教,就像信佛一樣地去信。她是個很實際的人,她很愛生,愛生的結果,使她對神起著一種精神上的謙卑。我父親雖然也迷信,但是他不過是想借著神的托庇隨心所欲罷了,他自認“鴻福”很大,所以不怕鬼,他是很驕橫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