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前史 八(1 / 2)

科爾沁前史 八

在我母親出嫁不久,我的外祖父家因為妯娌不合,很快地分家了,分家之後就更窮了。

大舅生了很重的瘧疾,這種病在這塊地方叫打擺子,打擺子是沒有治法的。因為他忽冷忽熱,莫明其妙,所以被看做邪病。治的方法按本地人說,是這樣子的:在深夜裏讓病的人拿了一根秫稈,到井沿跟前,將秫稈丟在井裏,轉身就跑,不許回頭,回到家裏,蒙在被裏,出了一身大汗,就會好了的。

不過大舅的病,一直沒有好,後來就被判定是邪魔侵身,說是“大神捉了他做弟子”,就是說有狐仙附在他的身上了。要是不依就隻有死的,所以到後來他擰不過,就隻有答應下來,做了大神,這叫做“出馬”。這件事他認為非常羞辱,所以後來我們都已長大了,他仍然不上我們家裏來,我隻看見過他兩次。

我們哥兒四個(就是說他有四個外甥)從來沒有住過姥姥家。在這塊地方住姥姥家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就像新郎去住丈人家一樣,吃好的,玩好的,住好的。在東北這種風氣最流行,大概沒有住過外婆家的是少有的。

那時,一則因為我姥姥家實在太窮,接待不起我們,二則我的父親絕對禁止,所以我的舅母們和許多表兄表弟,我從來沒有見過。

因為貧富懸殊,我的母親,自從我有記憶以來,也沒有回過娘家,隻是我二舅常常到我們家來收取舊衣服,見著麵就向我母親訴苦,說他家孩子多,二舅母又病。我母親對二舅母感情特別好,所以總是背著我父親周濟他們。

二舅常常上我們家裏來,來了就帶很多東西走,我父親好像知道這回事似的,對著他臉上總是凜然的。二舅穿著短襖,身體也不算好,見著我們除了問問書念得怎樣了,打聽些天津、北京的情形之外,就是唉聲歎氣的。

二舅來,都是和夥房一道兒開飯的,隻有我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我母親才給他做好菜吃,但也開在夥房吃,不和我們開在一道。

二舅雖然對我父親也怨恨,但是並不像大舅那樣公開反對,他到我們家來,隻在夥房裏待著,根本和我父親見不到麵,隻有管事的人都出去了,我父親喊不到人,才派他去做一點事。

他的大兒子有一點兒低能,大概,是長久的耳腔潰爛症的結果。二兒子很聰明,他本來比我大,但是因為怕失禮,他的哥哥的地位很難做,所以我母親就授意給他,讓他反而叫我四哥,我在家裏從來隻是當弟弟,沒有做過哥哥,現在玩在一道的時候,便不好意思欺負他了,因為是哥哥了。

他在我們家裏住的時候,都是和工人在一起的,也幫著工人忙活,住到一個相當時期,母親就讓他回去了,走時大概他總是哭了的,而且約定再來。

我的三舅是個紮油工人,身體非常強壯,是個口吃。直到我長大了也沒見過他,也沒有聽到我母親提起過他。

有一年,快過年了,一個大雪夜,已經很晚了,我的大表哥(是我大舅的兒子,在我們家做廚子),偷聲把我母親喚出去,說是我三舅來了。我那時滿心疑惑,三舅來了為什麼偷聲來說呢?那時大門的稜登鎖已經下了。等我父親快睡的時候,大表哥(注:此應是三舅)搭著梯子,爬牆爬過來。

母親看見他,就罵他,一麵命令人給他做飯吃。

他的身材高大,臉上浮腫,像一隻大獸似的,我一看他就非常害怕,他用兩隻亮亮的大眼,看著我露出怪笑,也不招呼我,也不摸我,我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或握一握手。

他一麵吃著飯,一麵口中吃吃地分辯著。

我從大表哥的嘴裏,知道他是個打嗎啡的。我對於打嗎啡完全不曉得是怎樣一回子事,所以再去看一下他那浮腫的大臉,就更覺得可怕。

第二天,我母親起來很早,預備一點錢,想打發他,誰知他夜裏已經跑了。找尋了半天,不知道丟了什麼沒有,後來才發現一個一丈長的掛燈籠的鐵條,被他偷走了。

原來我父親好闊氣,他的房裏點的燈,是俄國式的大洋油燈,就和現在的煤氣燈那樣大,上邊有個黃銅的大鷹,鷹爪底下抱個大銅球,下邊是臉盆大的一個圓形白玻璃罩,這個燈因為重量太大,所以在燃點時,上邊用拇指粗的一根鐵條作杠,燈便掛在那鐵條上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