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燈將來還要掛的,所以我母親一看就急了。父親的性情她是知道的,那時要發現了,他是不肯罷休的。
所以母親就托人尋三舅回來,想找出他賣出的物主,倍價買回來,可是已經找不到他了。
大概又過了兩年,有一天,我的大表哥又低聲下氣地和我母親說:“他又來了,又偷東西走了。”
這就是我三舅,我母親並不稱謂他什麼,隻管他叫“點子”,是他小時的乳名,我母親見了他總是罵他一頓,然後又哭了一頓。三舅本來是個很有力氣的人,他在許多的紮油工人裏是力氣最大的一個,別人打油錘,都是打幾下才能打過去,二三十個小夥子比賽拉鉤(就是兩人把中指和中指扣在一起,向兩邊拉,像拔河一樣)都不能拉過他。後來他愛上一個抽大煙的女人,就學會抽鴉片,鴉片吃不起了,便打嗎啡針,從此他就淪為小偷。
有一年的秋天,我母親又聽大表哥告訴她:“他被捉起來了,進了平民習藝所了。”平民習藝所就是專捉乞丐、遊民的監獄。
我母親聽了,便連忙私自去見那兒的所長,去說情,那個所長很順利地答應,可以放了他。
但是我母親又躊躇起來了,她知道他出來之後,還是要注射毒品,還是要偷。她想還不如趁著這個機會,強製他把吸毒戒除了,將來出來,也好做人。於是她就請那位所長派很輕的活兒給他做,飲食衣物由她這方麵按時都送去。
母親讓大表哥去看他,說他吃得白胖,樣子很安詳的,母親放了心,就備了很隆重的四色禮物給那位所長去致謝,因為她以前並不認識那位所長。
母親以為三舅從此可以重新做人了,但是過了幾個月之後,因為毒瘡突發,三舅就死在獄裏,他已經注射毒品許多年了,忽然經過很久的中斷,不潔的毒瘡就突發了。
大表哥去給他圈了個很大的墳,母親就讓他到墳頭去燒了許多黃錢紙,一筐一筐地替他贖罪。
我的四舅是個很忠厚的人,因為我父親信任他,就做了我父親的跟班的。
我的父親那時開“富聚大”糧棧,所以事情繁瑣得很,他是隨喊隨到的,認為他非常得力。又因為是我母親小兄弟,所以在沒事時,就圍著我母親,因此他又添了許多瑣事,比如陪著我幼年的哥哥們去玩之類。
我的三哥小時很被嬌縱,因為一個算命的瞎子說他將來了不起,他小時候長得又康健又漂亮,又好穿顏色鮮明的衣裳,所以他喜歡什麼我父親都聽從。他在六七歲就天天上館子去吃飯,那縣城裏有個天津館子叫做“一美園”,有一種東西叫鍋貼,還得涼的他才喜歡吃。他吃館子去的時候,就是四舅背著他去的,看他吃完了,再背回來。
母親因為四舅年紀小,才十七八歲,每天做的事腳不沾地,比別人都忙,所以覺得很可憐,對他很好。但是父親卻一邊誇獎他能幹,一邊就欺負他老實。當他有一次做錯了事了,就很重地打了他。
他一委屈,覺得姐姐不能護庇他,哭了一天一夜,沒有告訴姐姐一聲,就跑到江北去了,從此沒有回來。
因為我的年紀頂小,我對他的印象是非常模糊的,隻覺得他是個很好的人。所以在我五六歲的時候,一天在街上玩,我看見有一個人騎著白馬在我們門口緩緩地走,我就飛奔回家,告訴我母親說:“我四舅回來了!”我母親出來一看,當然不是,我母親一拉著我手就哭起來了。後來我長大了,有一年在天津放暑假回家,我大表哥求我寫一封信,說是給我四舅的,我當然高興,就寫去了,後來收到一封回信,並沒有回信地址,在冬天,我大表哥趕到江北去找他,結果並沒有什麼影兒。
我的五舅是個木匠,他靠著手藝還可以自己糊口。但是他總想開個木鋪,自己做老板,所以他一來也和母親吵,讓我母親給他一份資本。我母親大概給過他兩次,他都賠了。後來我母親便說他沒能力,用人不當,不支持他了。直到我父親死了,才由我母親擔保給他借一筆錢,他開了木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