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前史 九(1 / 2)

科爾沁前史 九

在我們家裏時間最久的是我大表哥,他是我大舅的兒子。我大舅是個很聰明的人。所以在他十六七歲就送到我們家來了。那時我大哥、二哥都在縣立高等小學念書。我大舅的意思是使大表哥也可隨著入學,但是在那時念學堂是很高貴的一回事。我父親認為這出身貧賤的人也想和他的兒子出入一個校門,是斷乎不可的,所以他就寄食在家裏,做我哥哥的玩伴。

他和我大哥很好,讓我大哥教給他寫字,他自己預備一個小本子,上麵最先記的是“一、二、三、四、五……”這些數目的單位的各種寫法,連阿拉伯寫法也有。後來他要我哥哥給他起名字,因為他不願別人再叫他乳名了,他的乳名叫“大祥”。我那時很小,因為他姓黃,我說最好叫“黃海”,他不知道這個新典,生怕這名字包含一些很可笑的意思,怕我因他之不懂而開他的玩笑,所以他幾次叮嚀我的哥哥,說:“名字裏念著不好的意思可不能叫。”我哥哥們都說這名字很好,他才信任了,他就練習寫自己的名字,和寫些其他的字。

他的年紀稍稍大了之後,仍在我們家做工,是幫著廚子做工。我父親好吃,請的都是名廚子,必須得有打下手的,他就去當那個角色。可是,春天他還是帶著我哥哥們打鳥,冬天帶他們滑冰。他很使我們知道一些新事物,比如放風箏、踢毽子、抖空竹、做寶箭、拉弓、打繩鎖,這些都是我們從前不會的。

我二哥對放風箏最起勁,他們糊了比我那時還要高的大蝴蝶,放起來,拴上各種音響的弓子,風箏在天空上就發出嗡嗡的叫聲,像北京的鴿子似的。還做著各種“送飯”(注:用竹製的小蝴蝶,可以沿著風箏線上下,這種東西,有個特定的名兒,叫“送飯”)的小蝴蝶,就是在風箏放起來的時候,把一隻巴掌大的兩個蝴蝶翅子支起來,帶著一小掛鞭炮,或者一盒黃煙,放上去,鞭炮在上麵啪啦啦響了,還抖出一陣煙火來,蝴蝶碰了“消息”,任務達到,自動退回來。在夜裏,蝴蝶就帶著一盞小紅燈籠放到天空,可以劃住“消息”,不令它下來,所以天空上就映出一隻小紅燈,煞是好看。

後來他們覺得還不夠味,就放“大蜈蚣”,放蜈蚣是相當費事的,風箏線要用一種叫做“小梢子繩”的,有電線那麼粗,蜈蚣有五十多節,有一丈多長,放到天空,樣子像北鬥星似的,必須在野地裏放。

我大表哥還能踢毽子,這種玩法叫做“溜Nion”,把毽子踢出來,不被別人接住為最好,誰接住的誰就站在那兒踢,有一個人給他拾毽子,叫做“拾Nion”,就和打棒球的“皮起兒”和“開起兒”似的,也是打滑哧溜(就是不穿冰鞋滑冰)的能手。

我二哥也練“抖空竹”,這種東西那地方叫“抖嗡子”,抖出種種花樣,什麼“金雞落駕”,什麼“張飛馬跳”……他們買大號、二號、三號的“空竹”,回到家裏用水熬了向裏灌進去,使它可以更響。

他們還玩沙子口袋,說是練一百天,就可以百步穿楊,也練槍,沒有上槍頭的槍,因為那時學校還有“武術”一科。

到春天,大表哥就領著我們打鳥,用夾子,用扣網。有一次到亮宗河,我第一次到野外去,非常高興。我第一次看見了樹根子,崖上的土被風雪打落下來,根子就露出來,我就想把這個根子帶回家,大概有五尺長,我大表哥給我用刀子弄下來,我非常高興。不過使我不高興的是,我看見一個打鳥的人,把一隻翡翠鳥(東北土名叫藍靛虹兒)給一種很醜的怪鳥、叫做“忽巴拉”的活活地去吃,這使我後來不願意打鳥了。

直到我大哥、二哥在高小畢業,上天津南開中學念書去了,這些事才都告一段落。

大表哥長得很高,身體很壯,我大哥走後,他大概非常失望,覺得他們之間的命運是劃分得清清楚楚的,他的命運就是這樣,再不容有幻想的份兒。所以他就不再用功認字了,他天天“扔坑兒”。“扔坑兒”就是和上海弄堂的孩子紮片兒、滾球,北京的打瓦、紮錢是一樣的,是市井人物的遊戲。我的父親告訴我說“這是一種飛賭,應該懸為例禁的”,所以我對這非常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