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四
轉眼又是二十年過去了。大山已經長大成人,背井離鄉,在江北開荒打草。
那夜,白草隨著北風轉黃。風箏弦一樣粗的葉子,小豬倌一樣高的葉子,剪刀剪的一樣整整地鋪出去一萬裏。一萬裏的一條駝絨地氈,沒有剪短一根毛絲,也沒有落上一顆土星,一馬平川地鋪向天邊去。
是誰在地平線上切了一刀,劃然的,上邊青藍,下邊淺綠。
藍的是那麼靜,綠的也那麼靜,好像什麼都滅絕了聲息。
但是,當著太陽快要走進山坳的時候,那地氈上的西南角,忽地嫋起了一縷白煙,溜直的,白蠟杆子樣的一縷白煙。
草原上,遠遠地,隻有一架江北的打草窩棚。全部包括了三條樹幹,一堆泥土,一團白草。樹幹架起了空間,泥土貼補了四麵,烏拉草填滿了四邊。
這時候,大山手裏拿著一把火焰,烘烤著一塊泥缽。他一麵嘴裏哼著,一麵粗暴地攪著那缽裏的土豆漿。那漿很興奮地吐著白沫,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
“好嘍!好嘍!”
用腳使勁地把那熊熊的火焰跺滅。隻留著幾塊經煉的樺木根,在那忽斂忽斂地,從那爆裂的木紋裏流出硫磺色的木脂來,噗噗地噴成小火喇叭。一隻巨手,轉向亂草裏去,拖出一塊黃泥,很草率地擲到火甕裏去,從火甕裏砸出幾顆火星子來,黃土在火焰裏滋滋價響,有時從土的裂縫裏冒出油來。於是火焰就殺的一聲,炸爆了火,豬肝色的火光,碰著上邊的麵孔,又把火光反映回來。一副凹凸的胸像,立刻雕出來。古銅色的皮膚,一副鷹隼,黑絨鑲的大眼,畫眉炭子畫的眉毛,鐵腰,栗子肉。
肉香塞滿了窩棚,把鼻子使勁抽了兩下,於是又很快樂地叫了起來:“好嘍,好嘍!”於是伸出一條滿長著繭子的大手,把黃土從火裏拖了出來,提到窩棚外邊,向地下猛古丁地一摔。裏邊蹦出來一隻剛燒熟的鐵梨木色的山雞。把半碗奶子酒往脖頸裏一灌,一口便咬下一隻雞腿來。他很快地吃完了這頓單調的晚飯,便覺無事可幹。
“好一朵茉莉花開呀,嗬,嗬,嗬!……”他微微地笑了。又是那個老套,真夠人膩耐心煩的。上三老爺那裏去罷,來回就得走上十裏路。這才叫大沙包裏趕腳,一輩子不用想見著天。分明有點暴躁了,啪啪地在火上跺了兩腳,火苗一激靈就縮得更小了。他倒提了槍,搶出門來,原來的意思,是想尋找幾隻倒黴的野獸來出氣。哪成想,一出門來,已經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黑頭。
天,地,都靜。隻有自己腦子裏神經纖維,嚶嚶在叫。
沒有一片風聲,沒有一棵草動。他淒涼了。忽然他把鼻子往裏一緊,自語道:“真怪,哪裏來的狼尿味!”說著又仿佛找到可做的事兒來一般,又高興起來,猴似的跳到棚裏扯出一條火龍的“木柈子柈子:就是劈柴。”。一麵緊鼻,一麵照著。果然,窩棚後邊,一片尿渥子,剛剛結了薄冰。便罵道:“你也不想活了。我剛吃點葷腥,你就尋上門來!”生氣地把柈子向尿渥子一入,尿便滋滋地冒著藍氣。把劈柴摘摟回去,拿起雞大架來,箍上了一些黑泥,用烏拉草撚個繞子一捆。拿到外邊,出氣地向半空一拋。沿著拋物線的軌跡,大氣發出沙沙的怪響,一會兒,嘩啦啦——啪的一聲,雞架就落在地上了,天,地,又封了凍,沒有一點回聲。
“真悶死了,連狼都不嗥了。”他站在門口把槍機扳開,向著半空,啪的就是一槍。
“哇拉拉……啦。”子溜子做中心,回聲從四麵兜起。慢慢地向中間逗攏。啪的又是一槍,於是又像水紋似的,從中間,向四外散開。“哇拉拉,……”磨雷似的在大地四周沉沉地滾,不像是這裏放槍,反而像似在老遠老遠的地方打著劈雷。
槍聲寂了。連一隻老鴰都沒驚起。
大山倒提了槍,回身坐在木頭滾碌上,一個人生氣似的,兩眼盯著火。
“一個人沒事可幹,睡覺吧!”
用草和木堆將門口的小洞堵上,又挪過一大塊馬牙石來,牢牢地將門掩好。他便用火鏈卡的一打,用那紫色的火花燃著火絨,把蛤蟆煙點了,含在嘴裏一個人在沉思,門牙咬在岫岩玉的嘴子,格崩格崩地響。坐了一會兒,他又起身把木炭撒在火焰邊,火焰,騰的縮小了,委落了,最後他用灰把火整個兒的封住。隻有一兩塊被炭屑給炸開的小窟窿,熱氣頂著白灰突突地向上噴。他又用一個大鏟子蓋上一撮土,把白灰給壓縮回去。
窩棚裏,馬上黑下去了。隻是當大山在吸煙的時候,煙袋鍋子才透出一粒火星子。可是一不吸,卻又不見了。
啪啪,聽見把煙袋在馬牙石上磕了,窩棚完全黑暗了。
大山枯坐了一會兒,隻得把槍枕在腦袋底下睡了。他的頭一沾枕頭便睡著了。
“愕噢……”聲音像是由遠而近。
“愕噢……愕噢,愕噢!”先是一個,後來就是一群。
大山翻個身。手摩著槍,心想狼群來了。
和草色一般的轉黃了的動物,把嘴插在地上在嗥。讓他嗥吧,他還是放心大膽地睡。
睡意正濃呢,隔著眼皮,天,好像蒙蒙亮了。
朦朧裏,有人呼喚:“大——山,大——山。”慘烈而淒緊,像叫魂似的叫。他一弓身就爬起來:“誰!”一隻手又按住槍,細聽聲音來自何方。
“大——山,大——山。”
“誰!”他顯然有點震恐了,毛發一直地豎起來,所以特意不是好聲地怒喝了一下。
“大山——大——山。”
“誰!”一隻粗大的手,伸在頭發裏,使勁地挫了幾下。覺得頭發上麵格崩格崩地直崩火星子。他霍地站起來,一把手推開門口的巨石,端著槍便闖出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
遠遠一匹駿馬,一個帶大耳風的人,把手遮在嘴上,聲音慘烈而淒緊,大聲地喊:“大——山,大——山。”那人看見沒人回答,便低了頭,一帶馬韁,馬就向下坡飛跑而去。——岡上一點塵土都沒有,隻是一片鉛色的天穹,憂鬱地展開熹微的魚白光。“大——山,大——山,大——山,大山,大山。”急切的聲音,依著風,依然喊。
大山聽出是八舅的聲音:“嗬,八舅——”他瘋狂地叫出。
嗬,那是八舅,一定的,那是八舅,他向前跑。一塊石頭,栽了個筋鬥。“八舅嗬,八舅嗬。”爬起來,跑的更快。
啪,啪,啪,向半空打三槍。“八舅嗬,八舅!”
他一縱身,就跑下漫岡子去,又打三槍。
啪!啪!啪!
對麵回了三下槍。
噠,噠,噠,……對麵的人循著槍聲跑來了。
“噠,噠……”馬蹄在耳邊響了。“八舅,八舅!”
“大山,你爹死了。你爹臨死有話,問你這個娘。”
“八舅!什麼時候過去的!”
“人來帶的口信,你趕快回家去,今天就走罷,什麼事我告訴你三老爺給你料理——我上鐵山,後邊狗子狗子:胡子的黑話,狗子就是兵的隱語。攆我。”
“八舅……”大山喊。
“這是葉子葉子:胡子的黑話,葉子是錢的隱語。,你路上拿著用,我就走了!”八舅從馬上擲下一卷鈔票來。
“我——有錢。”大山對他喊。
“硬邦點,小夥子,連夜走。”八舅又囑咐他。
“八舅。”大山一肚子話,不知從何說起。
“陽氣點,登時就回家!”八舅說完最後一句話,掉馬飛跑了。
立刻就跑遠了。大山癡癡地望著那馬踏起的煙塵,漸漸的,隻剩黃豆點大,一眨眼,又隻剩下一片可詛咒的遼闊大地了,他便急急地跑回自己的馬架子跟前,他把自己要用的東西拿出來,便一把火把馬架子點起火來。火焰從空曠裏伸張出來,大野用驚奇的眼光凝視著他。
把什麼都燒了,現在隻剩一個光人回家了,他把槍埋了,便登程上路。……遼闊從四麵裏包裹了他,他聽見自己的單調的鞋響。
一雙眼睛沉沉地望著那沉沉的北國的天色。一個人孤單地行著。
用手摸摸纏在褡褳裏的哈洋,票子,還有那在一麵坡和八舅“做的買賣”——一個踩了兩三截的小金盤頭簪子,是不是還在貼身的兜肚裏。
他向四外看了一眼,那替他遮風遮雨的窩棚,那常常聽他講話的高麗罐子……都永遠地不能見了。那鬱鬱的青煙,還向他招手……他像辭別了親人似的,連忙把眼睛輕輕避開。……
馬架的火已經熄了,順風還送過來一陣一陣的糊焦的氣味。他從袋裏取出一把炒米來,放在嘴裏嚼著。眼光凝在地平線上的一枝棕色的小樹上……
再一回頭,一切已經不見了。他這才感覺到有一種突然的空虛……
走著,走著,他一個人走著。
山岡過去了。
原野過去了。
現在他坐在一列擁擠的惡臭的大尾巴車大尾巴車:掛過多車皮的慢行火車。上。
淡黃色的燈光憂鬱地燃著,噪雜都已經在疲倦裏窒息,勞苦的臉都半張著嘴,在哀苦地沉睡。一個農夫,夢中把頭磕在椅背的靠手上,磕得梆當一下,可是向這邊一轉,又倚在一個小商人的身上睡著了。
大山望了望仰著臉打呼嚕的別人,又望了望自己身上的風塵,一隻手壓在腰上裝著洋錢和火車票的褡褳,一隻手托住前仰後合的下巴,便局促地睡了。
“你回去罷,不用送了……”他同坐的一個人在說睡話。
大山也不理會,又睡著了。一個白色的小牌,“謹防扒手”正在他的頭頂上端端正正地掛著。
“票,票!”
什麼人粗暴地呼喊,許多人都驚醒了。
大山驚疑地睜開眼,呃,什麼時候天已經亮了。強烈的陽光,刺激他的眼睛,什麼都很難看得清。
嗬,查票的來了。
於是,他連忙伸手到腰底下,去找褡褳,怎麼,褡褳不見了……沒有,座位左右都沒有。
蹲下身去,爬在地下,把頭伸到座子底下去找。呃,在凳子腿這兒呢,他伸手去取,是一團馬糞紙,沾滿了黏痰……他氣急了,臉全都紅了。
旁邊的路警喝道:“看住他!”
檢票員怒氣衝衝地回頭對另外一個路警說:“他沒票乘車。”
那個路警便罵道:“這他媽的長拖拖的大漢子沒票乘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