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四(2 / 3)

帶金帽箍的檢票手,向兩個路警一擺手,便把大山交給路警。

“過來,兒子的,……哪趟車都有你們這些窮光棍。……過來!”一個拖著槍的鐵路警察睖著眼走過來,照著大山的鼻梁就是一拳。

“哈哈,好大一個鷹鼻子!”

另外那個路警,開心地笑了起來,旁邊那個小營公司小營公司:火車上的販賣部。的大禿頭也咧喝著嘴,傻在一旁,那個路警便罵:“你在這兒傻什麼?那邊那個小花妞兒,要蛋炒飯呢,還不快去。”

還沒等拖槍的那個路警盡量地笑完,大山摑地就回他一掌,熱辣辣地打在那正笑得得意的方形的臉上。

那背槍的警察喊道:“捉他。”

“捉住他——俄國的赤黨奸細,從江北來的奸細!”

大山山貓似的,一躍就躍在一個長車蹬上,你來,你們哪個小子敢來……。

全車的人都驚起了。

大山一句話不說,頭發從額角上披散開來,獅子的鋼鐵的鬃毛,在沁出血液來似的抖動。

一個路警,愚蠢地想吹警笛,可是又想起別的車廂不會聽見,便大聲地說:“你小子,有尿的等著,我找人去……”

大山的眼睛,向四周圍回望了半天。一張一張的木然的臉。好像都怕連累到自己的身上,可是在那緊閉的憎恨的口角裏,又都解恨似的鼓勵大山去打勝仗。

大山,大聲地想吼出幾句話來……可是正在這時候,從車廂那邊已經湧進十幾個穿黃衣裳的人,一進門,便把眼睛像要吃他似的,向大山射過來,不顧一切地踏在滿地的包裹人身上,向這邊闖來。

一個埋在包裹裏的十歲的孩子——因為不曾買票,被他母親藏在這裏,——一隻大皮靴,正踩在他的肚子上。剛痙攣地想哭出,他的母親,從外邊伸進手來,用手指扯住他的腮幫子就拚命擰兩下,使他不敢哭出來。

大山咆哮著,一隻瘋狂的獅子,操起一個山東人的背夾子便四麵八方地掄起。

圍攻他的人,很不得施展,槍把子,別別棱棱,掄不開……

大山這頭占了上風,背夾子啪啪打在路警的肩上,臉上,額角頭。有人偷著解恨似的吃吃地笑。

一個路警,聽見了笑聲,便惱羞成怒,扯出了一把白亮亮的刺刀來。

大山大吼一聲,一隻手扭開門柄,不顧一切地便跳到車廂外邊去。

……

列車一陣風地掠過,輪聲卡卡地毫無感情地在軌道上滾過。……沙子鬆散的鋪在幹枯了的河灘上,白草斜斜地躺著。

大山痛苦地轉動,把四肢蜷曲在沙灘上的沙裏。全身都覺木然,昏昏地,用手攏開了額角淩亂的頭發,把眼睛向遠處望了一望,什麼都不見了,隻是一片漠漠的沙跡。他用手摸了摸發木的兩頰,手什麼時候已經凝上了血跡,有些發黏。他歎了一口氣,便把頭埋在手裏,爬在沙上。火車又向他吼了一聲,隆隆飛走。他恨恨地向著那吼聲傳來的方向怒視了一眼。一切又都隱入可怕的安靜裏。

褡褳是讓小綹小綹:即扒手。割去了。兜肚還有兩截金簪子,一截買車票,一截帶回家去吧!

他又痛楚地扭轉了一下,用手捉了一把沙,使勁地握著,握成一個團,便又用手一鬆,沙子淩淩落落地散在地上。他淒楚地向遠望了一會兒,便騰地爬起來。

他因為站起來太猛,頭有些暈眩,差一點兒沒有又倒下去,他勉強用兩腳支住了全身。向四外望了半天,才辨明了方向,便向前一步一步地走去。

他又趕到前邊站上,重新買了車票,又坐上了火車。火車,大車,小車,都坐過了,快到家了。遠遠可以看見壕沿上三間馬架子,鴉雀無聲。

他氣促了,急急地奔到門前。

“二成子!”他喊他的弟弟。

“……”沒有人回答。

他跨進屋裏,剛從亮處來,驟然地碰見了昏暗,便什麼都看不見。他使勁把眼睛睜大,想看清楚屋裏的一切,可是什麼都看不清。

一隻幹枯的手,探出在一張敗絮上,向他這邊伸過來。

他慌忙地走過來,找了半天,才在敗絮裏發現了一張蠟色的臉。他知道這是媽,便道:

“媽,我回來了。”

分明媽還是昏迷的,她迷糊地說:“嗬,你是誰,人都死了,你還要錢……”

大山俯下身道:“媽,是我。”

那枯幹了的臉,並沒睜開眼,隻是歎了一口氣,把頭歪到那邊去,又昏睡著了。

“哇!”

是誰尖聲地哭出來,大山轉過身來一看,又是一團黑色的敗絮。他一手把它揭開,裏邊蜷曲著四條枯瘦的孩子。

一個較大的孩子傻了似的向他望著。

“大哥,我知道你,你是大哥!”

於是這個大孩子頓時活潑起來,推旁邊的孩子道:“起來,小拐子,大哥來了。”

小拐子醒來,一看是大哥來了,便揉著眼睛告訴他:“大哥從江北打草來的……”

小虎仰起頭來,對大哥講:“大哥呀,爹前天就死了,叫也叫不醒。”

最小的也對著大哥,把眼睛睜大起來:“餓——”

大山有許多話想說,但是他一句也不說了,便輕輕地把腰中纏的炒米,解了下來。

孩子們看了炒米,立刻驚喜地搶了起來。

大山在看著他們搶著吃了一會兒,便止住他們說:

“好孩子,少吃罷,吃多了看脹死,嗬——”

孩子們彼此對看了一下,又搶了起來。大山站起來把炒米口袋結起來,放在炕沿底下。可是一對一對的小眼睛,卻還貪婪地向它射過來。

於是大山把他們都攆出門外去,把炒米嚴密的藏到屋子裏的一角。這才又叫他們進來,大聲的吆喝道:“不興你們吃呀,你們再吃就該脹死了。”

大山又輕輕走到媽跟前去喚,媽還是昏沉沉的。

大山舀了一勺水,放在枕邊要她飲,她隻飲了一口,又把頭歪在一邊了。

大山用力地搓了搓手,問:

“小菊子,你二哥呢?”

小菊子道:“我二哥給河套窪子李青家推碾子去了。今年鏟地時候,咱們跟人家換的工,講明上秋還。”

大山又問:“媽病,他怎不回來呢?”

小菊道:“人家不讓回來,這幾天小米正漲行。人家趕行賣,所以二哥晚上都得打夜作。”

大山道:“……沒接先生看嗎?”

小菊回道:“誰來呀,欠人家馬先生五塊錢,人家把咱們的鍋都拔去了。”

“這黑心的王八蛋。”大山咬著牙,“雜種!”

但是得想辦法呀,光動火也不行嗬,總得想法子……有什麼東西可換錢的呢?

媽的,當那截金簪子去!

大山霍地站起來,就往外走,要換錢去。

小菊子追上來,一把拉住了大哥道:“大哥,你不要走嗬!……你不要扔下我們就走了嗬!”

“大哥哥,嗬,大哥哥——”最小的一個氣急地哭了。

孩子們都齊聲地叫道:“大哥,不走嗬,我餓呀!”

大山連忙回身安撫他們說:“唉,好孩子,我不走,大哥不走,大哥給你們買餑餑吃。”

最小的一個說:“大哥誑人。”

小菊子噘著嘴說:“大哥又回江北去了。”

孩子們還是扯住他的衣服不放,不讓他走。

大山急道:“小菊子你告訴他們,我不走!”

但是,小菊子隻是傻了似的向著他呆望著,不說這句話。

大山隻得把兩隻充滿了淚水的大眼,憤怒地一立,孩子們便都萎縮地撒開手了,悄悄地又都退了回去,躲在牆角裏偷看他。

大山在屋裏又遲疑了一會,便衝了出去。

還是二年前的土街,一個人也沒有。道旁一塊圓青石頭,放著一個糞箕子,沒有人拿,大山向左右看了一眼,連個行人也沒有。

一條精瘦的黑狗,陌生地向他望了一眼,也懶懶地走了。

二年前的活剝人皮的聚興當,還依舊開在街的西頭。大錫圓頂的旗杆上,有一個剝了漆的龍腦袋探出來,倨傲地銜著一個紅色的“當”字。

小時候,在這裏當號所受的恥辱,又複活了。那時候,他的個兒,還沒有那森嚴的櫃台一半兒高。自己每一看見那櫃台,便像被審問了似的,有點兒心慌。但是終於,卻不得不慌悚地怕羞地悄悄地挨近那櫃台邊去。那大胖子每一看見他來,都變著方兒給他一番新的羞辱:“嗬,怎麼的,你家的抹布也拿來當了……說不定,明個將你媽的那個也來當了!”

如今,還是那個櫃台,依然是拒人於千裏之外,在那裏兀立著。但是,這隻能刺起大山心中的暴怒來,和小時的心情完全相反了。

“當號!”聲音幾乎是咆哮。

“多——少——錢!”櫃台上那個胖子,用半個眼睛偷著他。

大山斬截地說:“四十塊。”

一陣狂笑扯過了大山的耳鼓,那大胖子笑成一個會跳的皮球,他喘息了半天,才用正音說出話來:

“當不了,先生您啦買一個還不到——”

大山更怒惱起來,喊道:“不行,非當四十不可!”

從後麵又走過來一個胖子拿過來那半截金簪子來瞧:“怎麼是折的呢?”

先前那個胖子向他使眼色。

“兀的那不是黃大山嗎?你擱哪兒來?從江北來,發財呀,發財!”第二個胖子,向第一個胖子了一眼,便拿著腔兒問。

“四十,少一個不行!”

“當不了,我不是說嗎,分量在那兒呢,你老兄,咱們莫逆的,少當少抽。”第一個胖子想把話收回來打圓台。

第二個胖子影在他的背後,吃驚地看大山插在褲兜裏的那隻手的隆起的痕跡。

“不行,四十!當手指頭還得給四十呢!”

第一個大胖子臉色變了,向身後吃驚地望了一眼,那個神氣比自己更驚慌。……

“好,你啦,您是明鑒人,咱們一句話。咱們是交情麵子,用不著拐彎繞脖子,也不用說你幫襯我,我幫襯你。咱們有飯大家吃,好漢不吃窩邊草,來有路,去有跡。咱們三十塊,你老兄回個脖兒,就算罵我的祖宗。”第一個胖子連忙改了口,一口氣說出了一大堆的朋友話,說的脖子都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