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冷冷地說道:“用不著,這是拿金子換銀子。”
第一個大胖子說:“那話可就——”但話沒說完,就吞住了。
大山把眼睛一立,後邊的大胖子神經衰弱地似乎看見他插在褲兜裏的手正動,便膽落地用手撞前邊那個喘著氣的大胖子……
“朋友,咱們,咱們走到哪兒還不交朋友呢,這何必直眉立目的呢?……”前邊的大胖子,連忙改口就數錢。
一麵數錢,一麵從指縫裏向那個胖子打了個照麵,那個胖子正作勢地慫恿著他去快數。
第一個大胖子無可奈何地隻好把錢交出來,道:
“你老哥過眼,這是整的,這是十張半截的。”
大山把票子揣在腰裏就走。
“哥們交情麵子,……有事有事:就是“犯案”的雙關語。關照一聲!”第一個大胖子狺狺地想找回來一點齊頭。
“放屁!”大山回過頭來,怒喝一聲,眼睛裏噴出火光。
兩個胖子像被火光給烤出了油來似的,驚懼地在額角上揩著。
眼睜眼望地看見大山走得遠了,這才放心地喘出一口氣來:“啛——雛雛:不是老手。!”
兩個胖子不屑地向地上吐了一口,便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的,麵麵相覷。小夥計們也都聚攏來聽聲。
第一個大胖子發表意見:“便宜他了,咱們膽子太小。”
第二個大胖子也表示自己的見解:“不,他褲兜裏有槍,我看見的。”
第一個大胖子頗不以為然,搖頭道:“不大見得。”
第二個大胖子堅定地說:“有!”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第一個大胖子想起來送他進衙門。
“送他。”
第二個大胖子不讚成:“不行,他有根子,城裏他姑夫,一句話就要出來了。”
第一個大胖子又道:“人家不拿親戚待他,他爹就是攀人家攀不上,活活氣死的。”
第二個大胖子道:“不,他有個當師長的表哥,頂看得起他。”
第一個大胖子道:“那是!那是二少爺。”
第二個大胖子連聲反駁他:“不,不,是師長呣,師長跟他同年生的那個。”
第一個大胖子忙道:“是師長!”
第二個大胖子得意道:“可不,現在已是軍長了!”
兩個胖子的意見接近了,都不約而同地揩了揩額頭上的汗,接著談怎樣治大山的法子。
大山腦子裏轟轟地想不起方才做的什麼!狂怒在他栗子色的肉裏交流。一個羞辱的聲音,還在半天雲裏回響。“有事關照一聲!”現在他要有槍,他一定回轉身去,用槍打死那兩匹胖豬。但是他沒有,他的槍被他埋在江北大地上了。他在道上佇立了一會,便發熱地往家裏走。
“嗬,大哥,是你嗎?……”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後邊激動地喊著。
“誰!”大山猛地一回頭,看見黑毿毿地走過來一個人影。
“大哥!”那裏影又發出激動的聲音來。
大山忙問:“嗬,二成子,你回來了嗎?”
這時,二成子已經走近大山的身邊,一把拉住大山就訴說起來:
“我剛從李青家回來,他還不讓我走,我說我爹都死了,前天有人捎信來,全家都病了,你還不放我回去,我也得看看我娘嗬!……昨天黑價,我給他做了個通夜,推出三四石穀子來,我今早起一清早起個五更,扒了一碗飯,就走了。”
大山看了一眼二成子道:“好,你回來正好。我正想打聽打聽你。明天咱們不去了,他樂意怎麼的就怎麼的!任憑他!”
二成子高興了,聲音裏麵也有幾分快活氣兒,又對大山說:
“大哥,托了多少人帶信,都說見不著八舅。隻有八舅知道你在哪裏,我隻當這信捎不過去了呢,大哥,你怎麼回來的?”
大山急著問:“爹,什麼時候死的?”
二成子又激動地說:“八月十五,抬出去,媽就病了,後來就當號吃藥。號都當光了,媽也不好,媽一倒下,家裏就沒人拾柴了。後來李青逼著我,非給他推穀子去不可,人家趕行賣。我尋思咱們和人家是換工,要把人家得罪了,明年秋後人家不供給咱們牲口使喚,咱們又是得走投無路。哪成想,我一走,媽就大發了。昨天五老爺捎信,說終日昏昏沉沉的,我連推碾子帶推磨!”
大山道:“不要緊,咱們有錢,你趕快跑回去,別讓他們偷吃炒米,看撐著。……我到張家館子,買點吃的去……你先回去。”
二成子聽了大山的話,望了哥哥一眼,便拔腿往家裏跑去。
大山一個人走到了張家館子,也沒招呼誰,便說:“來四十個包子。”
張家館子的張掌櫃,正在撿包子,端詳了一下顧主的臉龐,一看是大山,便故做人情地上來攀扯道:“哎呀,大兄弟,你可從哪兒來,聽說我大爺牢獄了,我見天價……哎,瞎忙,腳不沾地……也沒過去燒張紙。”
大山陰鬱地說:“唉,人死就完,還燒什麼紙不紙的!”
張掌櫃道:“可倒是,不過也……”
大山有幾分急躁了,不耐煩地道:“你給我來四十個包子吧!”
張掌櫃又來混和,道:“在這裏吃罷,炕頭暖和,我給壓點好蕎麵飴餎。”
大山幹著聲說:“不啦,家裏好幾天還沒開鍋哪,你給我煮一大碗麵片,我一會兒讓孩子來取。”
張掌櫃忙道:“給我大嬸吃呀,好,好,多擱點胡椒麵,出點汗,發散發散,就好了。”
大山便道:“好,我就回去,剛到家,屁股還沒沾炕呢!”從口袋裏麵掏出幾張奉票,交給張掌櫃的,又道:“剩下的寫在水牌上,我就回去了。”
張掌櫃接過來票子,齜著牙,道:“唉,這是從哪兒說起,……你用東西隻管拿,方便不方便敞開樂,哥們家過的著,……哪天得空,還得喝一場呢。”
“好,好。”大山托起包子便走出來了。
剛走到家門,便聽見二成子的聲音在嚷:
“不讓你們吃,你們偷著吃,你看怎麼辦,好嗬,好嗬,死了好,死了好,咱們都死……”
大山一聽,眼睛便冒出火星,一步搶進門裏。還好,隻有四丫躺在炕上,抱著肚子嚷痛。別的孩子都像傻子似的,在地上站著,幸虧帶的炒米少,必是四丫搶著多吃幾把,沒有消化。
“不要緊,四丫,不要緊,你不要害怕,大哥會治,炒米不傷人。你不要害怕。二成子,你去燒點水,讓她喝點水。”大山一麵偎著她的臉,一麵擦她臉上淌出來的熱汗。
別的孩子,看見不要緊了,便都把眼睛唧拉咕嚕地又看住剛才買來的包子。
大山走過來吆喝他們道:“今天不許你們吃了,明天再吃!”說著便把孩子們都趕在了一堆兒,把眼睛蒙上,留出自己吃的來,把別的藏起來了。
“哎,屋裏誰說話呀,孩子他爹,你來。”媽這時似乎比從前清醒了一點了,眼睛忽然睜開一條縫。“嗬,大山,是你,你帶錢來了。”
大山含混地說:“媽,帶錢來了。”
母親忙問:“嗬,你帶幾百來呀?”
大山隻得順口胡謅:“嗬,五——百,整整五百。”
母親驚喜道:“嗬呀,孩子,五百嗬,五百呀,整整五百!”
“二成子,水!”大山連忙低聲叫二成子去斟水。
“睡呀,嗬,我不睡呀,我一看見你我就好了。大山嗬,我現在,我心裏明白,就是嘴裏說不出來。”
“媽,你先不用說了,我都知道了,你先躺躺罷!”大山一麵安慰著母親,一麵讓二成子去弄水去。
“好孩子,你回來,你怎麼也不和你爹說個話!”
“好,媽,我一會兒就說。”
“唉,孩子,我不糊塗,我一點兒也不糊塗,唉,我記起來了……你爹死了,八月十五死的,你爹有話告訴你……我現在想不起來了……唉!”
母親半睡半醒地說了半天話,便好像已經力竭聲嘶了似的,又死人一樣地睡去了。大山知道母親這回是比從前好一點了,便起來告訴二成子:“快去到張家館子取片湯。打兩個荷包雞蛋在湯裏,記住!”
“錢呢,人家不賒給咱們。”
“在那存著呢。”
“嗬!”二成子咧開了嘴,便飛也似的跑了。
十天過去了。
母親的神智似乎已經有點恢複,她便告訴大山:“你爹活著的時候,怎的也不聽勸。放著一門子好親戚,硬得看做眼中釘。而且越是病大發了,越是不住嘴地罵老丁家。好像他的受大窮,就全是老丁家給的似的……唉,偏說你那個生母呣,是人家兵荒馬亂的時候,全家夥都衝散了,丁小爺騙她說你父親死了要她死心罷,末了把她硬給霸占了,逼死了。那是嗎,那是嗎,那不都是養護你養護死的嗎,唉,到死也執迷不悟呀,受大窮的骨頭,我就說呀,人家拔一根汗毛,比咱們的腰都壯呢!……你不奉承他也罷了,你怎還得罪他呢?……結果死在炕上,連條褲子都沒穿去呀。光手來,光手去,在陰間能得到好嗎?……都是自己找的,趕到臨死,還千叮寧萬囑咐地告訴我,讓你務必到那裏,把老丁家……”母親說到這裏,便害怕似的向四外賊視了一周,渾身都有點抖縮。……大山連忙安慰著說:不用她說,他已經都明白了。可是母親卻還是執拗地爬在他的耳朵底下告訴了他,並且還告訴他:“欠老丁家二百元錢,答應了上秋還呢。唉,怎麼辦,銼骨頭渣子,也還不起呀!”
“你不用惦著,不還他,他不敢要,呆幾天我就進城。”
母親道:“你到丁寧去傭工吧,現在,咱們房沒一間,地沒一壟,靠打短工不行!”
大山說:“我知道我去給他們抗年造,先支一個全薪再說,媽,你看好不好?”
母親點點頭,不言語了。
大山想:父親鐵一樣的心,反抗老丁家。從二姑被搶那天起,父親的這顆心就沒變過,複仇呀,複仇,父親想使老丁家全都粉碎!可是如今,怎樣,老丁家還是老丁家,可是父親他自己卻不見了,他臨死還告訴我去殺死老丁家,可是殺一家人有用嗎?古榆城也不止他一個老丁家呀。不這樣又怎麼辦呢?他又想起了他在一麵坡,那個穿長筒馬靴的俄國人告訴他的話來……便沉思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