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五(1 / 3)

科爾沁旗草原 五

清晨,一睜眼,天已經亮了。

丁寧,愉快地打了個欠伸,眼睛望著那充滿了陽光的明朗的淡青色的天。一朵白雲冉冉地動著,像一個披了白紗的女人樣的,麵向著陽光。

靈子悄悄地走來,問丁寧:“醒了嗎?”

丁寧伸了一個欠伸:“我做了一個夢,真的,又夢見小金湯了。”

靈子俏皮地道:“隻可惜那麼好一個地方,偏偏有了胡子,害得我們的少爺不能去!”

門簾有些微動,一定有人來了。

“誰呀?……”靈子問,門口似乎有個人影,局促地閃動著,大概是想要進來又不敢。

一個小姑娘連忙跨進來,恭恭敬敬地向她請安道:“姐姐,是我——”

“有事嗎?”靈子和藹地走過去,悄聲問她。

小丫頭回道:“奶奶送來的花,給少爺——”

靈子便又問:“什麼花?”

小丫頭道:“哎呀,姐姐,開的那才火爆呢,姐姐,真好看!現在放在門外,沒有請示好,不敢拿進來。”

“嗬,好的,我正好要——在哪呢?”靈子跳躍著走出來,一看門口正擺著兩盆火紅的花。

“真好看極啦!”連忙端起了一盆,很快走進屋子裏來。

靈子指著花兒對丁寧說:“你看看少奶奶送的花……真好看極啦!”

丁寧以為是嫂嫂送來的,高興叫道:“嗬,嫂嫂叫曉屏姑娘送的?嗬,好極了!”

“先收著再說罷,等咱們看夠了的,再還禮,好在是家禮不可常敘。——小東,你把那盆也搬進來。”靈子有趣地歪過頭來,向著門簾外麵。

丁寧看見進來的不是曉屏,而是小東:“啛!”丁寧不耐煩地瞪了一眼。

靈子知道是不願意別人進到這間屋子來的表示,可是卻還故意地抹搭著眼皮,聳了聳肩:“讓她挪一挪又算了什麼,哪能就累著她了。”

小姑娘含著笑,把那一盆也端進屋來。

這一盆花隨著照人的紅色在丁寧的眼前亮了起來,丁寧在被窩裏,像一個水鳥,冷丁向上一跳,驚歎地喊著:

“嗬哈,也是同樣的精神。”

“你不是不興人家舐嘴咂舌的嗎?”靈子嗔道。

“不,不,這是為花顛倒……”丁寧下流地說。

“反正你總有理!”靈子並不理解他的情緒。

丁寧又道:“也不是——嗬,是少奶奶送的嗎?嗬,你回少奶奶說,這花太好了,靈兒喜歡極了。”

靈子不屑地撇了撇嘴:“也不是送給我的——”

丁寧目光向下注視了一下,想了一想,便對著小東說:“你回少奶奶說,等會兒我也許過去看她。”

小東怯怯地看了湘靈一眼,又在眼皮底下偷覷著丁寧:“不是——不是——少爺——是東街三十三奶奶三十三奶奶:是十三叔第三房姨太太。送來的——”

丁寧聽見“三十三奶奶”這個字樣,不由得勃然大怒起來:“混蛋,你怎早不說清楚了呢?混蛋,拿出去,你就拿出去!”

靈子不由的一震,連忙跳起來。想拿花,但又舍不得地向花看了一眼,輕輕地在小姑娘的肩上打了一下,偷聲地說:

“都是你,快拿出去罷,一清早,就惹他——”

“混蛋,簡直是混蛋,一圈兒的混蛋。”丁寧憤怒地把頭轉向裏邊去。

小東紅著臉,不自然地堆著笑,恐懼地向丁寧望了一下,連忙輕手輕腳地去搬花。

靈子也幫著搬起一盆來,送到門外去,埋怨著小東說:“你怎早不跟我說清了呢,你還不知道他就討厭那邊的三十三奶奶,怎的偏得惹他生氣?”

小東臉更紅著,靦腆地向丁寧笑了一笑。

靈子又催促小東道:“你看你呀!——趕快把這兩盆搬到那邊去罷,永遠地別讓少爺看見。”

小東低著頭,用著牙咬著嘴唇,感謝地向靈子笑了一下,連忙把花拿走。

靈子覺得非常的好笑,匆匆地跑進屋來。

“得啦,這又是什麼大不了的,——還值得氣得五雷號風的。”

“混蛋,簡直的一圈兒混蛋!”

“算了罷,先生,我侍候你,你起來穿衣裳……”

“滾開,滾開!”丁寧把被向上一揭,被便落在一旁,白綾子的裏子,魚鱗樣閃著。“都是比豬還笨——簡直的一圈兒混蛋!”

丁寧跳下炕來,穿著睡衣,拖著一雙棠木拖鞋,到大鏡子前做柔軟操。

靈子微笑著,打臉水,預備牛奶。

丁寧做完了柔軟操,才像跳舞似的旋到臉盆前洗臉。

“什麼也做不好,昨天讓弄馬靴,弄的是什麼玩意——”

靈子說明道:“哼,昨天是老孔婆子來看你了,我趕忙出去。”

丁寧沒想到,問道:“誰?”

靈子回道:“就是——看南園的那個——”

丁寧又問:“她來幹什麼?”

靈子答道:“幹什麼?來看你——拿一串榛蘑來,聽說你就愛榛蘑呣。”靈子像回憶什麼可笑的情形似的起來。

丁寧更生氣道:“真是一圈兒混蛋。”

靈子道:“她還要見見您哪!”

丁寧惱怒地道:“哦——所以你特意地趕忙出去,擋了駕,嚇!”

靈子再不說什麼,微笑著,到那邊去疊被。

丁寧立在一張蛤蜊瓢嵌花的鐵梨木小茶幾旁邊,喝完了奶,向著放在茶幾底層昨天父親送過來的《朝日畫刊》《朝日畫刊》:日本出版的畫報。看了一眼,便向外走。

靈子婉婉地走過來,對他說:

“咱們應該給少奶奶送兩盆花去——不,或者別的東西。”

丁寧點頭道:“你看送什麼好就送什麼罷!”說完便走出去了。

花風帶來了無限的早晨的生意,吹滿了人的襟懷。站在台階上,丁寧把兩隻手撐起來,對著初升的新鮮的太陽。“嗬哈——”幾隻白色的和藍色的鴿子,從正房的屋脊上飛起來,帶著弓子嗡嗡地響。

太陽,照在人的臉上,像剛從人的心底升出來似的,布滿了照明宇宙的光輝。

丁寧大大地出了一口氣,又向天空注視了一眼,便一步一步走下台階來。

一個母親房裏的小丫頭雲兒,正從後園子掐來一把花,低著頭走,丁寧便問她道:

“太太起來了嗎?”

雲兒看見是丁寧,連忙答道:“早就起來啦,剛讓我到後園子掐把花來,插花瓶兒。”

丁寧又問道:“熱都退了罷?”

雲兒很老練地回道:“都退了,封先生說,前天太太早晨起來閃著點寒火。”

“怎的,又是封先生!”丁寧轉過身來,便生氣地往母親的屋裏走,方才滿身的喜悅,好像都被“封先生”這幾個字衝碎了似的。

正說著,報到王五奶奶和金五奶奶派人給母親請安,母親忙派京紅前去招呼看茶去了。

母親閑靜地躺在床上,眼睛闔著,脖領底下一個紐絆兒鬆開來沒有結好。

大法師李常真端坐旁邊的蒲團上給“品”“品”:大法師靜坐默識,可以知道病人一切,叫做“品”。呢。兩隻迂曲的腿盤成“蓮花式”,膝蓋上一邊放一隻手,手心都向上翻著,一動不動。

旁邊侍立的使女們,看見少爺來了,都屏息著。

丁寧向她們巡視了一眼,春兄沒有在這兒……

李常真又把左腿挪上來,壓在右腿上,似乎這回是用另外那一半心來“品”。

丁寧走過來,看見一個銀碟子,放一條母親日常戴的金簪。碟心裏,還有幾星淡墨色的紙灰紙灰:是將符燒了,由病人吞食之後遺下來的紙灰。,一點涼水。

丁寧憎惡地看了一眼,便死立在地上,兩眼像要撕碎什麼東西似的盯在李大法師的身上。

“嗬嚇!——”呆了一會兒,李大法師如釋重負似的喘出一口氣來,把兩手互相搓著,搓完,順著眼皮,在臉上舒展了兩下,便機械地顛了顛頭:“嗬,老佛的慈悲,——動了!嗬,嗬,——是胡家的,嗬,嗬,是家仙,沒什麼說的……”

母親微微睜開眼睛,感慰似的向他瞧著。

“嗬,嗬,動了,很好求,就動了,沒什麼……嗬,嗬,好好養……你這幾天,沒到後園子——約摸著,嗬,子醜寅卯,不是個卯日子,哎,就是個——”

“嗬,可不是,就是昨天晚上,佟姑娘,是嗎,是昨天晚上,是前天晚上,我說到後園子散散心……”母親回過頭來,向旁邊做細活的佟姑娘問。

丁寧順著他的視線,又向四周掃尋了一眼,春兄仍然不在,隻有京紅和紫煙在後麵侍候著。

“嗬,是前天晚上……太太。”佟姑娘小心翼翼地走過來,俯在母親的跟前細聲地說。

“呃,呃,前天晚上,正是正是,我一掐算,就說是個卯日子,嗬,前天——”李大法師又用拇指在其他的指節之間點了一遍,便很神秘地眯縫起眼。“嗬,嗬,是的,是的……就是前天晚上。”

母親看見丁寧,又微微睜開眼睛,剛想要向大法師說話,一看丁寧立在地心,便向他愛撫地一笑,用眼光慈和地招他。

“嗬,嗬,這就是了。……好好養養,幾天就好了,一要清心寡欲,二要斂性收心哪——嗬,嗬,少爺來了,嗬,少爺,嗬,嗬……”

李常真一眼看見少爺立在地心,便匆促地伸出長大的黑手,向炕沿底下很吃力地撈鞋。

一個小姑娘趕快走過來替他拾起。

李常真想把鞋肚裏的土向外倒倒,但是連忙又像做錯了什麼事似的,趕快把鞋穿在兩隻肥碩的大腳上,就慌恐地下地來。

“嗬,嗬,少爺,起來好早……剛才診化診化診化:類似一種按摩術。的,嗬,嗬……”大法師機械地搓了搓手,又用兩個食指,在眼睛上麵拂了兩拂。

“坐,坐。”丁寧命令似的客氣著。

“少爺好久沒見了……前回送來的《達道圖》《達道圖》:是東北的一種教門——弘陽法的創始人達道真人寫的“經”。看過了嗎?嗬,嗬,那是當年吳祖吳祖:就是所謂的達道真人。親筆留下的,哈哈,普度緣人登道岸,割斷紅塵一線牽哪,哈哈,少爺看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