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五(2 / 3)

丁寧一句話也沒有說。

“嗬,吳祖的天機是頂超絕的,少爺,當年吳祖……嗬,不用送祟了。”

小丫頭桃葉拿出一簍已經印上了往生咒的黃錢紙來,放在大法師的跟前。

“嗬,大奶奶,不用解脫了,五月,六月,嗬,您府上不是有一堂佛事嗎?到時一起兒操辦罷,我方才求了,胡仙也答應了……哈哈……都是家仙,喝兩盅酒一天雲彩就都散了,沒有什麼見怪的。”

“大師的力量——”母親痛苦似的全身略略地動彈了一下,眼光夢幻似的向前凝視了一下。

“哈哈,早得明心——見——性!”大法師榮寵地興會地笑著。

“那麼我要有別的心願,也都在那時一齊解脫罷!”

“嗬,嗬,心願——嗬,心願嗬,心願可是不能輕許的,若要一動這個念頭——那可就得許的,要不然,那老佛前,可是說不過去的。”

“我想……哎,到那時再說罷!”母親無力地長出了一口氣。眼睛又病弱地闔上了,眼瞼激動地打著顫。

“哎,你自己就得放寬了想嗬。”李大法師擦了擦自己兩隻粗糙的長手,想了一想措詞,便很謹慎地俯下身來,又說,“你聽我說嗬,嗬,過去的呢,不用想它,怎麼說呢,人死了不能複生,那是閻王爺的公事,有誰還能跟閻王爺來算賬呢?人死了,不能複生,是不是?不能複生,那不用想它。未來的不用想它,怎麼說呢?未來的,是天機呀,——哈哈——天機有誰能知道呢,所以,你就是想也是無益了,是不是?所以,還是以不想為妙。……現在的呢,不用想它,怎麼說呢,現在的都在眼前呢,眼前的事,那你還想它幹啥,朝思量,暮打算的,那,那豈不是,哈哈,太太……哈哈……所以說……佛經上都有嗬,佛經上不說嗎,‘我勸你,拴住了,心猿意馬,要知道,無常到,撒手空還……’”

母親領悟似的點了點頭,但是似乎“無常”兩個字又牽引起她心底下一種不可消磨的感情,使她陷入了更深一層的哀悼,漸漸的,她的兩眼都模糊了,濕潤了,又痛苦地閉上。

李大法師這時知道,母親又觸起了她愛女之死,於是,便把他經常說的說詞,重新又背誦了一遍:

“而且,而且,我不是早就說麼,我為了這件事,‘觀’的‘景’“觀景”:即靜中顯示,是法師的一種板眼。是“觀靜”庸俗化的訛稱。,也不止一次了。我每次‘觀景’,她都是在觀音大士的座前澆花呢,小姐是個真‘花姐’“花姐”:童女注定要被召到佛前的叫做真“花姐”,是一種迷信。,她已經做了觀音大士前的澆花玉女了。比咱們都強嗬,她已經成了正果了,你怎麼還忍心用凡心來牽戀她呢,使她在仙界裏也不得安哪?是不是,你老就往開了想罷,她在仙界比咱們都強哪,你想想觀音大士很寵愛她,你想想,你怎還能用咱們的俗情來纏繞她呢?”

“唉,我也知道嗬!”母親悲痛地向空落裏癡癡地望著。

“所以我沒說嗎,咱們凡人要想她一分,就是給她加罪一分,要想她兩分,就是給她加罪兩分。”

“唉!”母親碎心地長歎一聲,這是她沒料想到的。

法師緊跟著又道:“所以你就得往寬了想嗬,你留不住,小姐是個真‘花姐’,早晚也是得走。你看她現在走了,你受不了。你看將來她要生兒長女的,年紀輕輕的,一扔扔了一撲拉,那可怎麼辦?所以,你想她,你想她幹麼,她要多哄你一年,你就多還她一年,所以她是早走早利索。”

母親道:“——夏天已經來了,我想給她換點單衣服……她臨走的時候,穿的都是夾的……唉,這幾天,天也熱了……”母親喃喃地說著,如同在記憶裏和自己談話似的。

法師道:“哎,你要為的是了心願呢,那倒也成嗬,……可是她已經在觀音大士麵前了,哪能還穿咱們凡人的衣裳,……哈哈!這個,少爺是明白這個道理的,……而且,嗬,嗬,要燒冥衣,還得在廟裏……”

母親聽說可以燒冥衣,連忙問:“在後園胡仙堂裏——不行嗎?”

“不,那一定得在廟裏,還得是城隍廟才行,要不這麼是白燒。”李大法師堅定地搖頭。

母親聽了,隻得說:“那麼,大師,你就給代燒吧!我過兩天送去!”

法師道:“好,好,我就給她代辦罷!”

母親便像對空氣說話似的,說道:“在李紙材活那兒……要時興的……現在興活褉的,興死褉死褉,活褉:指冥衣的下擺是縫住的還是開著的。的?”

母親說話的聲音,都是喃喃的,有聲無氣的,可是大家卻都恭敬地細心地在聽。佟姑娘聽得母親講完了,知道後尾半句話是問自己,便連忙俯過身來低低地說:“現在時興的,是興活褉的。”

法師道:“我讓李紙材活做來奶奶看吧!”

母親又道:“唉……佟姑娘你到我炕襯炕襯:是和炕一般長的一種木櫃。裏……”

佟姑娘知道了母親的意思,連忙到炕襯裏去拿錢。

李大法師看見佟姑娘正在估計能用多少錢,在那裏盤算,連忙客氣地搓了搓手說:“我得回去了……錢等做好了再說吧,家裏還有幾份等著診化的哪!……那些人都是一早趕來的,早起空肚子,好趕病……少爺,哈哈,你若要看,我呆會兒打發人送來,每樣一份,嗬,《梁王懺》,《目蓮救母遊地獄寶卷》,《鑰匙真經》,《黃氏女過陰真經》,《血湖經》,嗬,嗬,都是,嗬嗬,《血湖經》是黃大帥的幹侄女新許印的……嗬,看經是好的呀,少爺的慧根,是很厚的呀!”

李大法師看見了丁寧的麵孔的意外的冷落,心裏不由得一震,連忙向他又偷看了一眼,便像要逃走似的站起來。可是還故意裝做鎮靜,回過頭來對母親說:

“你老就放寬心好了,好好養,唉,死生惟有命在天嗬,都是個劫數。少爺,嘿嘿,也不能到那邊坐坐,嘿嘿,茅連草舍的,少爺……”大法師一麵說著,一麵向外走,伸手去撩門簾,一個小姑娘走過來,早把門簾打開。

“我不送了……”丁寧冷冷地說,他很怕母親責難他失禮,所以不得不說這一句。

法師像受了無限榮寵似的,連聲地說:“少爺留步,外邊有風,看涼著,少爺……”

丁寧看見他走出門,便把內房的綠軸穗門簾刷的一撂,心裏填滿了一種憎惡的感覺。

母親的眼睛蒙矓地閉著,見他過來便輕輕地睜開。

丁寧用手撫著她的額角,想試出她的熱度。

“沒什麼大不了的,躺兩天就好了。”母親道。

“溫度不高。”丁寧道。

“不熱,剛診化的。”母親道。

丁寧皺了一下眉頭。

佟姑娘走過來到母親的跟前,像有什麼事情要說似的。母親點了點頭,於是佟姑娘小心俯下身來,安靜地在母親耳邊說了幾句話。母親聽了麵色立刻沉陰了。佟姑娘又了幾句,便走出去了。

這時,曉屏又含笑進屋來,請示說,京議員張蘭坡月中娶兒媳婦,吳八奶奶做壽,都送什麼禮。

母親道:“你一會靈子回來再說吧,虧你和少奶奶都想著,要不然都差了禮啦!”

曉屏回完話,又給丁寧斟一道茶才去了。

母親出氣非常勻和,平靜地在那裏躺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丁寧假使要不用手去撫一撫她的脈搏,幾乎不知道這是不是還是一隻有生命的手。

環屋子裏的東西,好像都在他的眼裏消失了血色,他又搜索地看了一眼——

“春兄哪?——”丁寧陰鬱地問。

母親遲遲地撂開了眼瞼。

“……她母親病了,接她回去……”

丁寧道:“新病嗎?”

母親道:“還是老病。”

丁寧又問:“哼,那就——很難好了罷。”

母親沒有說什麼。

丁寧又問道:“昨天走的嗎?”

母親點點頭,目光萎落下去了,仍然沒有回答什麼。

佟姑娘輕輕地從外麵走過來,附在母親的耳旁低低地說:

“二十元……他說,謝奶奶……”

“二十元!”丁寧什麼都明白了,便道:“二十元太少了吧?”

“你知道什麼錢哪!”母親還笑著。

丁寧知道蘇大姨一定病重了,便說:“多給拿點。”

母親道:“反正花錢的時候還多哪,待兩天再說吧!”

丁寧聽這話裏有話:“蘇大姨什麼時候死的?”丁寧問母親。

“這不是蘇黑子剛來報的喪嗎?……才打發走的。”母親冷冷地答。

丁寧覺得身上有點冷。說道:

“唉,可惜了一個如花似玉的人,要強了一輩子,誰知道得了那樣病,去年我去看她,她還躲著我,總覺得見不得人……”母親喘了一口氣,又幽幽地說:“你父親總隔長不短,讓春兄去侍候侍候,還把自己的蜜棗帶給她……”

母親停了一會,又道:

“蘇黑子那小子,就不是人……”

“……”丁寧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唉,活活的……活活的把個人糟蹋死了。”母親又說。

“唉,死了也好,她多活一天,就多受一天的罪……”母親似乎是非常疲倦了,又沉靜地臥著,一動不動。

丁寧歎了一口氣。

一個女人的一生,又在他的眼前一閃:

一個體態輕盈的女子,在她的堂姊剛被丁家的少爺搶去了之後,自己為了姊姊的命運,正坐在鷺湖畔,對著天際嫋起的一段水雲暗暗地出神。白雲在鷺湖的蘆葦裏嫋出,上三台的晚鍾,一聲一聲地傳來,於是在岑寂的遼闊裏,空氣就更沉陰了。

一隻鷺鷥在眼前飛起了,遲遲地在白雲裏不見了。

眼前還好像有一道白光,但是那隻孤零的鷺鷥卻不見了,無論怎樣地搜尋也找它不著。

她覺得,她的姊姊,也是這樣地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