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五(3 / 3)

她把手探到頭發裏去,也看了看她腳底下方才拾來的草,她想再到蘆葦裏去。

忽然,眼前一黑,一雙粗大的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

這就是她小時候指肚許給的人,她所恐懼的男人,當她每在街上遇見他,他都要投向她以不良的眼光,她的全身,就渾如在拔草的時候,手在深草裏摸著了蛇似的,每個神經纖維都打震顫,她趕忙像一個被攫傷了的老鼠似的跑了,直至跑到家裏,心還炸裂似的跳……

但是,今天這個永遠恐懼的陰影,卻在她的眼前擴大了,一直地震恐地用一隻帶著黑色的恐怖的大手,蒙住了她的整個的雙眼,她什麼都不能看見了,她隻覺得身子一軟,什麼東西,都在腳跟底下沉去了。

過了門之後,生活就和無底暗洞一樣,蘇黑子是個缺心眼的白癡,給她的隻是勒索(她做活得的錢都得給他)和粗暴。

蘆葦還是蕭蕭地響著,白雲也依然對著那曉裝的鷺湖照著,今天的風和昨天一樣的暖和,但是,命運在她,卻被那雙今後每一到黑夜都要把她攫在手裏的黑手給攪起了永久不能平息的漩渦,她便像一條死了的銀魚似的,浮在這漩渦裏麵,沒有辦法。

在深夜裏,上三台的鍾聲,從被雨掃破了的窗欞,一隻落葉似的飄到她的枕畔,那正是她哭泣的時候。三星下去了,她想不起什麼,她還是靜靜地躺著,有幾次,她突的想起立刻跑開,但是,她聽見了遠遠的風聲,她又心悸地萎縮做一團,她往哪兒去逃呢?世界是這等大,但哪裏是她容身之所呢?

這樣她為了報答他的粗暴,她給他養了三個孩子。

白雲在鷺湖的翼子底下飛起了,她還坐在從前的拔草的地方落淚……老鴰眼映著滿山紅的時候,秋風一起來,她估量那一間小小的馬架,就要被從山坡趕上來的風雪掩埋了,她又望著那好像十年來看慣的那合抱的大柏樹上的白雲,在幽抑地哭泣了。

……

十年了!如今是十年了!

那天,是端午節,艾蒿香從原野裏吹來,粽子香從街的這頭向街的那頭散放。

孩子們仔細地嗅了嗅,便癡癡地向媽望著。母親從窗口探出頭來,向外看著,是一個濕潤的下午,白雲一片一片在湖天掛著,她淨向著天注視,幾乎是一頓飯的工夫,她淨望著。

最後,她低低地向著偎在旁邊自己的孩子們悲哀地看了一眼,便低聲向大女兒說:“春兄嗬,咱們上湖邊去……”

“媽,咱們拔草去嗎?去賣錢嗎?”

母親無力地說:“去拔草,拔草賣了錢,好給孩子們買粽子!”

於是,他們到湖邊去了。

孩子們懶懶地拔草,孩子們知道草並不能換來粽子吃。

她一聲不響在那裏坐著,一直到天都快黑了,還沒有回家。

“媽,咱們在這等啥呀?”大一點的春兄便遲疑地問娘。

母親低下頭,歎了口氣,什麼也沒有說。

天更黑了,水麵升起了五月的模糊的晚霧。

一隻鷺鷥,滋溜滋溜叫了一聲,飛逝了。

一切又都安靜。

“春兄嗬,你到……哎!……”她說了一聲,歎了一口氣,又頓住了。

“……到我大爺家裏去嗎?”春兄睜大了兩隻烏黑的眼睛。

“你到他家就說……你可碰見了大爺再說,別人你別說……記住,嗬,你記住了沒有?……你就說,……哎,要,要一把艾蒿使喚……”

春兄遲疑了一會,便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走了。

暝色更濃了,細密地精致地淹沒了五月的河邊的水柳。蘇姨的眼睛還是向上望著,即使是在黑暗中,她也能望見那她十年前所見的那塊白雲。

黑暗了,夜晚已經爬過了黃昏。兩個孩子都畏縮地爬到她的懷裏,用耳朵聽著遠方的樹響……

不一會,前邊便有一陣細碎的腳步的窸窣聲了,她的心便急遽地跳著,一直要吐出了胸口。

“媽呀!……”聲音有喜悅的抖顫。

她聽出是春兄的聲音。

她極力睜大了自己的眼睛,向著走來的春兄的手上看著,想看出她手裏的東西的輪廓……嗬,她看出來了,她的心跳了,她咳嗽了兩聲,她覺到嗓子裏有點發鹹,她心裏一冷,身上便透出了一身虛汗。

“媽呀!”

春兄渾身抖顫地撲到她的懷裏,用著剛才通過原野時候所生的驚怖和為了粽子而喜悅的心情叫道:“媽,一串粽子,大爺給的!”

兩個孩子已經睡了,她輕輕地把他們推醒,孩子們夢囈似的哼著,每隻小手都毫不放鬆地握住了一隻黏在手上的黃米粽子,又睡著了。

孩子把頭垂在她的肩上,她抱著他,春兄背著草,娘兒兩個踽踽地回家。

……

那夜,她便出了一宿虛汗。

第二天,一早晨蘇黑子耍錢耍錢:就是賭博。回來,看見鍋台上的粽子,拿過來就吃,剛隻吃了五個,從最小的孩子那裏聽到了是從妻的娘家的黃大爺家拿來的,那曾經罵過他的黃家拿來的,嗬,他一縱身跳了起來,掀開被,便打她。

“我的名聲都給糟蹋壞了。我小子有小子骨頭,我能吃姓黃的東西嗎?我,嗬,我能像個要飯的似的,低三下四地到他的家要一串粽子吃嗎?嗬……”他打她……

從那天起,她便瘋了……

從那天之後,家裏拔草的人也沒有了,日子更不容易從饑餓裏挨過去。

終於,蘇黑子想起來了,春兄,是一筆好錢。

她的神智,雖然不清,但是對於這件事體,她卻比她未曾神經混亂之前,還要明晰,她一點都不遲疑,她每夜都睜著發光的眼,計算著,籌劃著,終於,在一個昏黑的暗夜裏,她托付了一個可靠的熟車,把春兄送到城裏她姑夫家裏——丁家,免得給蘇黑子賣了。

父親知道這件事情,心裏非常哀傷,本來想震怒地給蘇黑子以一種嚴重的懲治,但是父親聽完了春兄的一切的陳述之後,卻隻能說:

“……你在我這兒罷,你不能再受你母親那樣的罪。……可是他還要打你母親哪……唉,好罷,我派管事的,把她也弄來,讓她來看咱們西郊的那塊菜園子……唉,我不看在他身上,我看你的母親身上嗬,呀,剛強了一輩子活活的……唉!……”

……

就這樣蘇大姨帶著她殘餘的生命又在這菜園裏寂寂地過了七年,而現在是無聲地死了。

……

“我想我去看看他們去吧!”丁寧從沉思裏回轉來,悲哀地說。

“到西郊,還這老遠的哪,你不要去了,現在時令不正,他們那兒亂七八糟的,氣味難聞,別熏出病來!”母親有神地睜開了眼睛,立刻來阻止。

“不要緊,我就去!”

“丁寧!”

可是丁寧已經走出去了。

他到蘇姨家裏去看春兄。

屋裏非常岑寂,春兄一個人坐在那裏哭。

幾片小小的紙灰,向上翻著,又無聲地落下來。

春兄覺著有人進來,驚悸地淒惶地向前愕視,好像正恐懼著什麼凶頑的動物來捉她,而那凶頑的動物卻正來了。

看見是丁寧,她的眸子閃出一道明亮的光來,但是即刻又被淚水給淹沒了。

丁寧向四周看看,牆上掛著一個有八成新的滾籠滾籠:是一種捕雀的工具。,其餘什麼都是破爛灰舊。

炕上堆滿了破布和兩床麻花的小被。一個極肥壯的毛毛蟲在炕席上爬著,爬到一塊破篾的地方,又臃腫鑽進了露山來的炕坯上的濃厚的塵土裏去。

牆角上,一口帶鋸子的水缸,從缸外頭潤出來的水印兒,就可以知道那裏有半缸水,缸上正放著一塊黑木板子,有五個青蓮鬥碗,一個洋鐵盒子裏邊插著幾雙蒿子杆剝成的筷子,還有幾隻是細秫秸作成的……

春兄抽噎著問丁寧:“你怎麼來了?這是什麼地方?……”

丁寧急促地問:“就去埋了嗎?”

春兄兩眼癡癡地半天半天才慢吞吞地答:“他怕老黃家人不讓他,要他抵命,他趕快抬出去埋了!……唉!”“他”就是指她的父親蘇黑子。

丁寧搜索地向外看了一眼,這屋似乎是什麼東西都沒有,好像也沒有生物在這裏居住過,更不像方才有一個人在這裏死去。

丁寧悄悄地踱到窗前,向外無意地望了一下,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才覺胸襟舒暢了一些。

窗外有一畦菜花已經黃了,有幾畦還都呈出蔥綠。其餘的都是一大片的龜裂的地皮。

丁寧轉回來問道:“弟弟妹妹們也都去了嗎?……埋在哪裏了?”

“左右還不是什麼亂屍岡子……唉!”春兄又幽幽地哭起來,可是,她猛可地立起來,向四外一凝視,便大聲地決斷地說,“我們走罷!”

“家呢?”丁寧問,“我們一走,一個人都沒有了。”

春兄把她身畔的一堆亂東西向地下不屑地一甩;便顯得好像比往常特別高了似的站起來。迷惑地慌亂地又向四周望了一眼,便跑到水缸邊去喝涼水。

丁寧默默地看著她,眼光便倏地暗下去,他知道她是永遠不喝涼水,除非是心裏真地起了火。

這時外麵闖進一個人來,丁寧一看原來是大山。大山見到丁寧,便問道:

“已經出去啦——怎的快!二姑夫說把蘇姨埋在南園子那兒,我二姑,我媽,荊針,不都埋在那兒了嗎?”

大山因為剛才走得急促,像一隻哮喘的豹子,胸脯還在一上一下地鼓動。

丁寧似乎突然記起來了似的:“對了,是的!要埋在南園子,和她們在一塊兒,不能埋在別處!”

春兄還是一聲不響,半天後才喃喃地自語道:“哼,反正哪個地方都一樣。”

大山搶著道:“我去叫他們抬到南園子去埋——我就去!”說著就走了出去。

丁寧把頭低下去,經過了好幾分鍾才如同喪失了自信似的迷惘地問道:

“我們走嗎?”

“走!”春兄堅決地說,“我們不能停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