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六(1 / 3)

科爾沁旗草原 六

月光水樣抹在樹葉子上。夜來香的氣氳,款款飄來。微雨過後的草場上,夏意就更濃了。從掃帚草上浮出一層水氣,用著怕人看見的體積,偷偷地凝成了嬌嫩的水珠,從地麵上向上浮出一二尺來,和青磷混在一起,在樹葉下浮動著。幾棵獨標的小葉鬆伸直了腰板,在園心裏聳立著。樹葉在頂尖,散放著神秘的氣息,整個的南園子就更籠罩在墓場的岑寂裏。

牆角裏一個白石的,一個拿著聖水瓶的觀音,眩惑地想向四方辨認。

那邊是一個剛剛新起的新塚,墓石還沒十分矗好,黑地裏,可以看出剛鑿好的白色的方塊。

再遠一點,在那桃花的下麵,兩個大的墓基的四邊是一個乳白色的石頭,刻著“妹妹荊針之墓”幾個字。墓石上遝亂的樹影,就更玲瓏了,一根故意作成斷缺的十字架畏怯地立在那個小塚後邊。

馬蓮花在十字架的周遭,開的要算最多。藍色的小喇叭,嬌慵地垂著頭,好像等著誰來撫摩她一下才好,也許她現在正在想著她那過去的野生的美麗的生活吧,在那散牧著乳羊的草地上,牧羊女的韌性的嘴唇,吹在她的花瓣上,五月的天氣裏,任著那相思的音響,大膽地低回罷!……那時候,她是草原之後嗬!……但是,而今,伴著這幾個無語的幽魂,卻隻得像祭品一樣地沉默著了。

丁寧想著過去的妹妹,講著馬蓮花的故事,心情便像水了。

他想,在這剛健的草原裏,應該怎樣鍛煉出若幹哥薩克的性格嗬——像蒼鷹似的昂起頭來,在向天空搏擊,但是,卻不,一切都被生活風隕。這遼闊的草原,在每個剛健的陰影裏,就埋伏著無數的呻吟。

這呻吟,自從丁寧回家來之後,他都出奇地感受到了。他覺得隻有這樣的無涯的原野才能形容出自然的偉大來,隻有這樣的曠蕩的科爾沁旗草原,才能激發起人類的廣大胸懷,使人在這廣原之上的時候,有一種向上的感覺,使人感受,使人向往……他是這樣的深信著,就是在他回家的前夕,新人社的朋友們送別席上,他也是說到這一點,征服了南國綺靡之音,而博得了青春的友情的喝彩!但是自從他回來的這兩個多月以來,卻使他辨認了他以前所沒有辨認的東西,不知是這三年來生活改過了他自己呢,還是這短的三年時間改換了這健康的草原?

即使是在沉默裏,他也會聽得出一種苦惱的肺髒的迸裂的刺耳的爆音,有老年人的咳嗽,女人的氣厥的悲楚的呻吟,小孩病痛的嘶啞……虛汗,紅的頰,蒼白色的臉,祈求的,希冀的,恐懼的……在那悲抑的風裏,白色的石匣裏,草聲的索索裏……

他想,這真是駭人的痼疾呀,過多的勞動,把人折傷了,而在別一方麵,無事可作的懶散,卻在使人神經衰弱。

在不久以前,他是熱烈地宣傳著人應該返回自然的,因為隻有自然是健康。

後來,他更感覺到惟有在自然裏,才能使人性得到最高的解放,才能在崇高的啟示裏照澈了自己。把人性的脈統,無沾顧地開發罷——像一枝搖擺的蘆葦,像一隻毫無掛礙的翡翠鳥,像一個流浪歌人的風笛呀!他把自己的朋友組成新人社了——照耀了多少青春的血液。但是,今天,他卻感覺到,即使人性是可以跳躍的,然而也必然地要限於某種限度了,而且還要有自己不同的角度,而且似乎還有一條神秘的牽線,在那後邊一刻不停地在引掣,休想割斷,也不用想離開,是必得接受的一種製約。

他感到悲哀了,這個並不關於他的思緒的體係之被無情的事實給摧毀,而是他不死的心,在想著,應該怎樣去救護呢?……他感到憂苦,深深地思索著。

月光不動,月光也在思索。

春蟲也無消息,一切都靜,忽然不知什麼聲音,在草棵裏,或在樹梢上,飄忽地響了,聲音是霧樣地飄忽。

丁寧側著耳細聽。

聲音好像一個病弱的女人,踏著什麼也不是的東西,猶疑地脈脈地走來,閃爍地遊絲似的拂過來。鬆針,拂過了夜來香的花蕊,又拂過了丁寧沉思的腦腺。丁寧慢慢地抬起頭來,向著那邊不斷地凝視著。

歌聲,像怕他注視似的,又低下了去,聲音是嗚嗚的。

丁寧知道這是嫂嫂吹洞簫的聲音,於是他站起來,輕輕地走出園門。快過道心,進了家門了。他忽然記起他方才走過門口小房的時候,他似乎又聽見那可憐的看門老人的咳嗽聲了,他很想回去看看他,但是,他又毫不遲疑地向前走了。

“少爺嗎?”朱色的大門裏傳出劉老二的聲音。

“嗬!”

接著是門閂聲響,丁寧走進來。劉老二謹慎地想說些個什麼,要想對丁寧表示一些忠心,但是丁寧卻無視地走過去了,他這才小心地關門。

從大門到二門還有很長一大段,東邊一連廂的五間夥房裏,橙黃色的燈影裏,傳出粗魯的嘩笑聲,人聲是嘈雜的。

“明天咱們到野地裏去較量二十響,你行嗎!”

“你就說罷,上天我也敢跟你去。”

“呸,憑你擺弄過幾天槍!”

“我擺弄槍的時候,你爹還搬著狗頭狗頭:洋炮的火機。打滴溜呢!”

丁寧知道是炮手們睡醒了,要換班了。

西邊小車子兩個小籠似的張開了大口在那兒停著,馬聲噲噲地打響鼻。“招,招,——看你,又臥槽了,越老越不知道好歹……”一定是程喜春的聲音,說那匹紅鬃馬。

丁寧本來不想去聽,但是院脖卻太長了,響聲正有閑裕向他傳送……

管二門的張祿看著少爺進來,連忙站起來。

丁寧很快地便走過去,並不去看他肅立一旁的恭敬姿勢,通過了遊廊,便向西跨院走去。路上碰見京紅。

京紅看見是少爺,便告訴他道:“少爺,快到老爺屋裏去吧,老爺,今天,我看,似乎是很煩躁呢!”

丁寧猶疑了一下說:“是嗎?”

京紅答:“是的,少爺。”

丁寧又問:“是因為蘇姨死的事嗎?”

京紅小聲說:“我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

丁寧想一定還有另外什麼原因,便回語道:“不能的。”

京紅是大丫頭,平日心就很細,她道:“我問春兄說是不是又和太太怎麼的了……她說沒有,這幾天好好的……就是昨天看報……忽然,看完了,就很難過……”

丁寧便先不到嫂嫂那兒,徑自去看父親去了。

“好的,你不用說了,我去看看去。”

父親正在一個樺木拚嵌的炕桌上自斟自酌。三個赤玉牌赤玉牌:赤玉牌葡萄酒,是日本釀造的。的酒瓶在那一挨肩地立著。看見了丁寧,便用目光讓他坐下。

“你這幾天玩得好嗎?”父親愛撫似的看在他身上。

“哈,還好。”丁寧看見父親意外地沒有什麼動靜,心裏很覺高興,“我覺得很快活,自從大山哥來了,我們差不多天天都出去。”丁寧似乎覺得現在應該把自己的力量傳輸給自己的父親,於是他便很興奮地說:“我覺得隻有山水可以使人健康,當人和大山大水相遇的時候,人的宇宙,才能偉大……”丁寧又好像眼前就對著偉大的山靈似的,把右手揚起來,但是一陣不知從哪裏來的幻滅,使他把手又放下了。

父親會意地點了點頭。“唉——”又歎了一口氣道,“憶昔少年時,吾愛劍與仙……但是,自從日俄戰後……這些景象,便都倏然一變,一切歡笑,已成昨日……唉,想不到嗬,真想不到,像我這樣奔放不羈的人,也會哀愴潦倒,一至於此……唉!……”父親的眼光漸漸幽暗下去。

丁寧,把兩道目光凝聚在一起,懷疑,悲憫,不能忍耐地向著父親望著。

父親微微地呷了一口酒。

丁寧的嘴唇,不自然地動了一下,沒有說出話來,但眼光立刻又凝在一起了。

父親嗆了一口酒,但又竭力地把喉嚨壓緊,使酒嗆不出來,可是酒涎卻從嘴角上流下來,父親惶惑地用手巾來揩,偷偷地又向丁寧看了一眼。

丁寧的眼光,從睫毛底下反逼上來,在父親的臉龐上搜查著。

“你這幾天看報了嗎?”父親沉吟地問。

“嗬,看了看……”丁寧答。

“春風曾代子死了。”父親用自己似乎也聽不見的聲音說。

“什麼?”聲音又好像是“是嗎!”丁寧淡淡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