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六(2 / 3)

“……”父親又呷了一口酒,兩眼沉沉地注視著酒杯,想在裏邊找尋出什麼。

“怎麼死的?——自殺。”丁寧不知怎的,一想就會想到她是“自殺”。

“……”父親點了點頭。

“——在星個浦?”

“在大連。”

父親好像知道了兒子的眼睛是在灼灼地望著他,他便把眼光躲去了和丁寧直視的機會,又忙著去斟酒。

丁寧看了,便把目光悲哀地萎落在地上,沉在沉思裏。

父親用眼角看見了兒子在凝想,便把頭又低了下去,道:

“我總覺得在我的耳邊,好像有一個人的聲音在呼喚,在那老遠老遠的……又好像是很近很近的……”

丁寧眼睛緊閉了一下,但隨即又癡望著,眼光一點沒有移動。

“什麼,都像空了似的!”父親喃喃地說,目光依然凝視那酒杯。

“我昨天做了一個夢。也不知道怎麼的,總像她是在活著似的……”

父親又沉在沉思裏,顯然的那夢帶來一種不可知的力量在毒螫著他了,使他有一種揪心的苦楚,隱忍地撞衝他的安寧了。他又呷了一口酒,酒卻不聽支配,猛烈地嗆了出來。他勉強作了一個微笑,但那笑紋卻又極端不自然地痙攣起來。

丁寧的心,霍地一跳。他知道父親這時候的內心,一定有兩種說不出的矛盾在那裏肉搏,但是自己卻還故做鎮靜想做成一個中間者,擺出身份在那裏排解,但是終於一造過於倔強,摑的一拳,打在他的心窩,這樣他隻得喝嗆了酒。丁寧的臉色立刻變了,但是他卻竭力把自己的感情遮蓋住,讓他一點也不會接觸到父親的目光。

父親又是一個苦笑:“自從你那個母親死,接著就是你舅母死,我就不應該再活……我本不是安居養素的人,但是自從受了那次打擊,我萬念俱灰……後來,我就搬到城裏的北壕村來索居獨處,因為我愛它半城半鄉……哪曾想,就在這裏,產生了一段意外……”父親又把眼睛向著空間淒然凝視,想在那裏辨認出來那時自己的心情。

“北壕村的確是清秀宜人。那時候,正趕上日本移民,朝鮮人在左近種稻子……我一個人,一到黃昏時分,便在田埂上優遊,可巧在這裏,結識了一個老農,他因為謀獨立不成,逃亡出來……氣局很高,非常健談……隻是晚景分外淒涼,膝下隻有一孫女……我對他時常周濟……”父親似乎是想斟酌斟酌說話的次序,便低頭呷了一口酒,可是等到一抬起頭來,又好像已經忘掉了思想的聯係似的,幾乎是經過了很大的努力,方才繼續下去。

“後來有一天,我去看他,他的家裏鴉雀無聲,一個人也沒有。推門進去,隻是蒲團上他一個人掩麵悲啼,我就細細打聽,才知道他的孫女,在八九歲的時候,就賣給一個日本老婦做藝妓,言明五年後來領,所以今天一早那老東西來了,便領去了。當時我聽了,就和他打算,很想代他贖出,但是那老婆子看出這女孩的容貌昳麗,就執意不肯。後來我看就是贖出來也是無地安插……怎麼辦呢,就重新訂了合同,使她做舞台女伶,像俄國的女伶似的。所以她一到哈爾濱之後,就大紅特紅起來了,一般中國的官廳,東清路局,小日本,都爭著以一捧為榮,這時,她的新名——春風曾代子,差不多每天都在報紙上喧騰,一些白俄軍官,當地富商大賈,都想得著她的垂青……可是,咳,這個女孩,也是個奇人……唉,她卻一切都不睬,隻是十分的……哎!可是我這時,正因去哈,櫃上人接手倒羌帖羌帖:指帝俄濫發的一種紙幣。,一下子窪進去了,破產還債,還有虧空,大掌櫃怕負責任,吞金吞金:一般的是吞金戒指自殺。死了。我一看怎麼好呢,一生的事業,都算完了,便也覺得意懶心灰。忽然,有當街的王五老爺來了,他是達爾罕王的親信,知道了我這事,便過來打聽。言談之間,便給我劃策,說現在俄國正鬧革命,尼古拉斯當朝時代濫發的紙幣,人家概不承認,可是小日本的老頭票可正香。現在市麵上都往外推羌帖,隻要咱兩家合起來,一揚聲說收羌帖,街上的小戶子,摸不著底,都以為咱們手腳靈,一定白俄又可能複辟了,咱們在城裏再一吹邪風,再買動商務會出大布告,說俄國就要作價收羌帖了,那些小戶頭,穩不住架便往裏買,咱家兩大頭合起來,表麵說收,暗地裏,買通好了經紀往外甩,換出錢來,再全份屯老頭票,這一寶,都攫回來……不過,隻是得有個條件,就是他的女兒——你的生母,因為她從小養尊處優,又加他們都是貴族,你太爺當年打過黃帶子,更不宜聯姻。……當時,我就回絕,因為你先母死了,我就立意不娶,二則,那時,春風曾代子使我十分感動……但是,羌帖一天比一天落了,老人托出許多有情麵的人來撮合,當時我看不然也是身敗名裂,所以也就隻好答應了,要不然眼看丁家的家聲敗壞在我的手裏。

“後來,果然把手存的廢紙脫出罄手,而老頭票,實打實鑿的又馱進十五萬來,後來王五老爺的贏頭,便做了你母親的嫁妝,你母親當然也很賢德,可是從那時起,春風曾代子……到大連去了,就……可是我每年都要到大連去看她的戲,你母親,也看過的……可是去年我到大連去看她,她就說:‘我活的已經蒼老了,我的心已經蒼老了。’她又說她活著完全是給人家做玩偶,人家用黃金賺買她的姿色,用珠寶來賺買她的愛情,她的假母就一些兒也不放鬆地剝刨她,一點兒也不吝惜……本來有一個俄國青年和她很好,因為後來那青年又回俄國去了,所以她便覺得人生無趣,她到底是為著誰活著呢,沒有一個親人,也沒一個知心的人。……我本來勸她退休,在大連買地以居,但是她說過動的生活過慣了,一時靜也靜不下來。當時,我還把李義山的‘錦瑟詩’寫在她的扇麵上,哪成想,從那之後,竟成永訣……”父親幽幽地歎了一口氣,又像做夢似的癡著。

“前天她托了一個浪人來,把她的那把日本牙扇送給我,在我題的李義山詩旁,還有她自己寫的字,唉,如今真個是‘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了。”

父親微微地低了頭,顯然話說的也有點累了,很有點神誌不寧。他慢慢地又好像會意地一笑:“你當然會知道在這時一個當父親的心情……”

但是一會兒父親就好像很內疚似的道:

“你暑假後還在申公嗎,也好,不過我看你到西門去也好,那裏離家近一點,校長也是頂呱呱的。”父親有意無意地把“頂呱呱”三個字念響了一點,“他的接待室,還有我的手跡呢!”

丁寧不在意地說:

“也是的,我也打算多在幾個地方過活,多知道些。”

“又胡說八道,你們這些孩子,就不安分,前幾年弄的反宗教大同盟,弄得東躲西躲,弄得上海也不得安身,又跑到北邊來了。這些事我也幹過,我也拿剪刀去剪辮子幹革命。”

父親說著笑了,但是一會臉上卻又換成一道暗雲。

“就是春風曾代子,恐怕也就是那個俄國少年對她講了些什麼混賬話……害得她也不想活了。”

丁寧忙解釋道:“那不會的,那不會的,這不過是唯情主義者的最後的出路,況且,又是像她那樣的過於感傷的女人……”

父親怔怔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不知道他所批評的是誰。

“——我的心境如此的忙亂,我——唉,我很想倒把倒把:就是投機。去!”父親冷笑一下,“可是我看見了你,我又不想去了……”

“丁寧,但是我必須得有一些事情做,亂亂心。”父親又連忙接著說。

想不到往日叱吒生風的父親,現在居然會脆弱得像個情場失意的女人,甚至於企圖想在一種無意義的忙亂中,把自己再葬送一些才好。

“嗬,好罷!”丁寧也無意義地答應著。

父親又接著說:“丁寧,你要願意,你就到三奶那裏借來兩個整,我存點秋豆玩玩。”

丁寧看父親已經給苦悶吞蝕了一半,心裏便冰涼了。他知道父親怎樣和一些更壞的念頭在掙紮,他知道他在那裏怎樣的想攫取光明,但是完全給他的知識的領域和經濟的地位封鎖了。前邊是伸手不見掌的黑暗,哪裏是留給他逃避的場所呢?唉,讓他做一做金錢的遊戲去吧,要不然,死也會誘惑到他的呀!

“我想也好,爸爸,你就存著一種玩玩的心理也好,千萬不要在這上發幻想,隻當散散心,過一個時期,就會好了!”丁寧說。

父親道:“好罷,你到三奶那裏去,給我借點現錢做本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