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六(3 / 3)

丁寧道:“好的,我明兒個就去……不過,讓管事的去罷,我不願見她家的人。”

父親便說他道:“你不是回來之後,還沒到他們那裏去嗎!順腳看看他們,而且,管事的去也不行——那錢也不是你三奶的,恐怕是閻家甸閻家的……你一兩天就去罷!”

丁寧便道:“好,不過爸爸也得小來,現在時代不同了。現在的時代不同了,我們這裏還是用一種原始的觀察方法,什麼‘月牙歪,糧食漲,月牙西,糧食賤如泥’。那怎能行呢,隻是給日本人做菜而已,要是我們能聽東京的行情,來做鐵嶺的存空,那才行哪,這裏都是日本人在操縱,東京的行情恐怕人家都是用海底無線電打過來的,人家早已定了,可是鐵嶺的老客,還在歪著脖子看月牙哪,那怎行!”

父親聽丁寧話有理,便說:“這個我也曉得,你想,從前,買羌帖,都得派人在哈爾濱坐鎮,哪成想,一個電沒打過來,就砸了鍋。從那次起,我就鎖了單子鎖單子:就是結賬。,今年你已經十八歲了,從未倒把。你想,羌帖,那時赤俄政府,已經向全世界聲明否認了,可是像我們一般中國人還上白匪的當,還自己製造出一些行市來,你買我賣,結果漿錘的票板,隻配貼牆!因此賠死的,不知有多少,腰站的劉老板,就是那年吞金死的……不過,唉,我也知道這是無益,不過,你想,如今,你想我還有啥事可作呢?這樣天天地過比丘生活,越來越囚靡囚靡:就是不振作。了。”

丁寧便勸父親說:“好的,爸爸,你去倒可以去,隻須以遊戲出之……學學他們外國人的灑脫,享樂的精神……”

父親答道:“好,你對三奶說借兩個整,你說咱們錢號這月進不來,我是急等著走,所以挪借一下,她要用時,將來我回來和她算,或者她等不了,你在這裏和她在錢號挪都行。”

丁寧道:“你向我大哥打個電報彙一點錢做本錢吧!”

父親道:“他是玩美金的,我倆不是一路!”

丁寧猶疑道:“那麼,借多少錢哪?”

父親說:“兩萬,我想做點老頭票也有油水。”

丁寧說:“爸一來手就大,這時大不得。從前咱們是商場的主人,那時可以,把柄操在咱們手裏,咱們看的準,估的也準,可是現在不行,現在咱們是國際市場的奴隸,雙重的鐐銬,父親又不熟於現代的商業知識,所以很難運籌得好,所以此去,千萬別想在其中求得什麼,千萬要抱定一種遊戲態度,千萬!”

父親道:“我想上秋收白穀子。日本的食糧不夠,所以不得已,便把朝鮮產的稻米都收過去,可是朝鮮人同樣也是吃不進高粱,所以每年都得到中國來收小米補缺,這個我已品了幾年了,曆來一到秋收,小米便要飛漲,所以隻要有錢早存上,等過一個時候,再一出手,就是一泡大錢。”父親說著笑了。

丁寧沉吟道:

“不過這都是常識的判斷,都不科學,現在的經濟,已經成了一切社會機構的中心,倘若僅以常識去估計,也很難以得到好的結果,比如東北的小米的產額,日本每年度的消費量等等都是問題。”

“也沒什麼。”顯然父親並沒有十分聽清楚他話的內容。

丁寧本來想再來補充幾句,可是自己對於東北的經濟問題,也是茫然得很,所以他隻覺得父親的可悲與可憫,自己也很難想出一個有效方法,把所感到的所要加給父親身上的一些觀念一些力量能夠盡量地表現出來。同時,又為了父親剛才所描畫的那段故事帶來一種異樣的空虛,所以各種的思緒,都已躍起,都躍起得太亂,使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父親又斬截地說:

“我去後,你不要惦著,沒什麼,我死不了,我要死,我就不會再幹這些無聊的事了。”

聽了這話,丁寧非常激動,他知道父親此時的心情是懇摯的,他這時隻覺這個人可親與可敬。

“爸,我對你這話是有信托的,父親你還不老,你的觀念,你的身體,都還健康。如果這次能到外邊多旅行一次,回頭來再把自己整個的從頭清理一下,做個新人,我相信是有希望的。”

父親也好像因了這話,而接受了一種新的力量,很讚許地但也很寂寞地笑了一笑。

丁寧知道已經得到父親內心的感應,心裏便鬆洽多了。

“你哥哥,我是早已把他置之度外。”父親好像又想起了許多事情,“他因跟你生母不和,所以他把你母親給他訂的你這嫂子也遺棄了。去年我到他的防地去看看,他的部下,也實在騷擾得太過。我著實訓誡他一番,他也是依然未改。雖然是從日本士官學校回來的,對國家依然毫無貢獻,現在他又和王常老的女兒結婚,更囂張了。而你母親呢,她因來非其時,又加自幼嬌養成性,性質失於褊狹,偏又與你大哥大寧這個倔強傲慢者相遇,結果是不問可知了,因此你母親總覺對你嫂嫂不起,你嫂嫂也致憂傷成疾……這樣一來,咱們的家庭,就日形慘淡了,如今荊針又一死,唉!……怎能不使我有日暮途窮之感!所以,我每一懷想,便覺心灰意懶,無限淒涼。如今想不到‘她’也會無意於人世了!”

丁寧聽了也隻好無語。

父親又沉思了一會,接著說道:

“唉,我早想把地都脫手,到天津住去,可是又有誰買得起!去年秋澇,今年春旱,佃戶也不老實,不是翻帖翻帖:便是重訂租約,將納獻額減少。,就是抹糧抹糧:便是把租糧減少,是佃戶和地主口頭上協約的。,今年四月十八都過去了,還不落雨,種糧都瞎了,咱們的地戶,就想聯名退佃……”

“哼,我早想透了,哼,你要動一動,我就給你們來個泰山壓頂。”父親用牙咬著下嘴唇,流露出當年英氣逼人的眼光。父親,這時,是一隻伏在草莽裏的受傷的猛虎,用著自己灼熱的舌頭,舐著過去的瘡口,但是忽然,有一個沉重的黑影,要從他的身上越過,於是他一躍就跳起來,想用這個慘陰的報仇,來填補他那一次的失算。

“今天不比往年了,錢一‘毛’錢毛:便是紙幣貶值的意思。,糧直落,外國的機器油機器麵過來,咱們的油坊,麵磨都給擠荒了。這幾年的進項,大不如前,咱們淨吃外國人的虧,光緒年間,我正下全力把廣增當吞到肚裏,結果沙皇的軍隊一過來,我就要到手的幾百萬都爛到裏邊去了。如今經我手,就是二十多年的經營了,咱們的油坊,麵磨,燒鍋,剛像個樣子,得,小日本又興火磨火磨:便是機製麵粉廠。來擠你,本來咱們也想幹這個,不過我的精力日絀,對於機器也無興趣,也就不願多貪,所以如今隻讓鷺樹的泰富公司一號還留著。”

“其實泰富公司完全是糧棧,糧棧也不是好買賣,分析起來,就是實存實空!”丁寧說。

“可不是,不過,願意怎的就怎的罷,你幾年不在家,我想也不作了,上秋連咱們城裏的錢號都一起收,咱們到奉天商埠地去做寓公去!唉,人活著有什麼意思!”父親看見那一隻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傾斜了的酒杯,連忙將它扶起來。

丁寧的腦子空空的,這是什麼都不能醫治的精神上的癰疽噢,時代在電解著他的時候,他的視野裏永遠看不見亮光。怎能補救呢?讓他放棄大地主的王位嗎?讓他跨進新興資產階級之群嗎?讓他過一種世紀末的狂放的生活嗎?紛遝而來的矛盾,隻把一個黏性的地位留給他了。不可移動的田園,六十元當一元的毛奉票,從小培養出來的地主意識,對於農民的無限的憎惡與仇視,才情的名士風,盛朝末世的悲哀,遁世的向往,如今,又有春風曾代子的死。

丁寧不期地打了一個寒戰……他連忙用手把自己覺得異樣了的臉色捂住,用眼從手縫裏偷偷地看父親的心,看他內心的變化。

終於,父親又細聲細氣地說:

“我走後,你也不用惦著,頂多一個月我就回來,你好好地騎馬打槍,永遠保持你父親青年時的氣概,千萬不要學我的潦倒終生,唉!……”

丁寧隻得勉強說道:“父親此去就是一次短期旅行,多接近陽光,多吸收空氣,回來便什麼都會好了……千萬,不要想的太多太深……”

父親臉上現出一個淒慘的苦笑,又問丁寧道:

“你什麼時候去三奶家?”

丁寧道:“——好,一兩天吧!”

正說著,大管事來問,“張二埋汰”頭生孩子辦滿月,請老爺示,禮單恁樣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