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七
過了兩天,丁寧在父親催促之下,隻得來到三奶家裏。
“真的,我來算,正月初七,二月初七,三月初七,四月初七……哎呀,整整的三年了,沒登門檻,今天是頭一回,哪裏是家呀,簡直的是外幫路人。”
三十三嬸,今天顯出特別的愛親,特別的神氣,眼睛不住地對丁寧看住。
“不,不,整整的三年半了,連小苫姐都兩歲半了。”銀鳳見著三十三嬸今天掏出千百的精靈,千百的風韻,便得意地掀開她心底的秘密,“二哥,你還沒看見哪,長的跟你一模一樣,長眉毛,大眼睛,眼眉當腰有條線,兩條眉毛分不開……”銀鳳並不管三十三嬸在那邊似笑非笑地恨恨地瞅她,便伏在炕上咯咯笑了。
依姑便在銀鳳的身上打了一下,故意地對著三奶說:“媽,你看你大孫子瘦了!在學堂聽說都不給飽飯吃。”
“別胡說,來,寧,你真瘦啦!……來,坐在奶奶旁邊,奶奶吃不了你。”
丁寧自悔這次不應該來。
花的風,吹進屋來。燕子也懷疑,今天這屋裏特異的集會,噍啾著,派進了兩隻警探,棲在畫梁頭。但是,又躊躇著,啾喳著,退了出去,於是笑聲更高了。
這些懷秘著閨怨的女性們,她們是怎樣地在熱烈地睜開她們內心的巨眼來看丁寧啊!她們在把自己一切的可能的向往,都編成了一幅悲劇的場麵,以丁寧來作中心了,她們要求丁寧能像一幅神靈的畫片似的,把這些奇異的思想在她們的麵前重映出來。
就在這推移之中,丁寧把自己混合在她們之間了,他剝脫了他一進門憎惡的心,和她們混合無間了。
吃完了晚飯,無事可做,三十三嬸就提議抹小牌,說是成心要把丁寧的帽子贏過來,好要他不走。於是就成了局。
空氣更緊張了,依姑的胳臂挨在了三十三嬸的膝蓋,是誰的手像一條銀魚似的滑過了丁寧的左腕。
“白臉!”
“過崗!”
“滾轆!”
“怎的都是有事的衙門,偏是我不開張,一定有鬼。”銀鳳嘴裏不平地咕噥著。
三十三嬸小聲地說:“你贏牌不在這個上!”銀鳳子的臉暗暗起了紅潮,但是又故作鎮靜打出了一張。
這樣,有的是怎樣的為了那張的到手而哄出一片笑聲,有的又怎的為著缺了一條,使主人見了敗仗。小鳳也竟因為怕人看出自己的慌亂,連忙打出一張清手,好讓射來的視線,都別以她為焦點,而錯打了麼魚,丁寧便和了。
“怎的呀,十三嬸的上家,別供著他呀,那不行,回回都是二表哥贏。”銀鳳子咕噥著嘴。
“我早就看出來了這牌裏出親家,我沒說。”給依姑做細活的伍姑娘,便有分寸地說。
“哪裏就到這裏來找親家呀,你別這等的急!”三十三嬸撿了個空,便想堵住她的嘴,使溫靜安嫻的伍姑娘以後不便再說話。
“你看十三嬸就拿我們開心。”伍姑娘咕嚕著說,縮到一邊不再看牌了。
三十三嬸瞟了小鳳一眼,又說:“唉,我自從做了媳婦才開心了,我做姑娘的時候,也是一樣的不開心。”
“唉,十三嬸……”伍姑娘氣漲紅了臉,走也不是,坐也不是,隻得把臉藏在依姑的背後對依姑說:“小姐,你看十三嬸什麼也擋不住了,依姑,你怎不給我出出氣?”
“你等著,一會兒就有人製服她!”依姑很神秘地微笑著,一麵拿眼睛瞟著正在捉牌的小鳳。
“幹麼依姑,隻管瞅我,我便隻能做你們的話把。”銀鳳分明對三十三嬸,可是卻對依姑來說。
“哎呀,你看我們的嬌小姐,又歪人,小臉蛋兒連瞅都不興瞅,必定我們是肉眼凡胎,瞅一瞅,就化做一道清風飛了去!”又是三十三嬸接下音。
於是又是一陣笑聲。
“和了,我又和了!”丁寧把牌放下數和。
“有鬼,有鬼!”小鳳著急地嚷。
“沒的事,沒的事,我今年是太陽星照命,應該發財。”丁寧喊。
“算了吧,人家剛剛盼了個太陰星,你便是太陽。”
“怎的呀!”小鳳撒嬌地滾到三十三嬸的懷裏,連笑帶嚷地又撕三十三嬸的嘴,又撕三十三嬸的衣服,三十三嬸這才故意地裝出莊靜的身份說:
“來,好孩子,別著急了,反正嬸嬸給你做主,一定給你選個出色的,比你想的那個還要好。”
“也沒見過這樣的嬸嬸,哼,也就得……哼!”銀鳳還沒說到這裏呢,就像忽然又想起一件可笑的故事似的伏在炕上咯咯地笑著,於是大夥的臉龐上也描畫出會意的笑。
但是三十三嬸卻像沒有看見似的,又重新回到牌桌上來理牌……
依著她的意思,於是又成了局。
如今,她正在想她的心事,她不能讓這天許的機會錯過,她正準備著把一些自認為足夠刺激起丁寧的話語,安排在每一個空隙裏。嗬,今天,她的眸子是多麼激動嗬,機靈的眼角是蘊蓄著怎樣的過多的笑嗬。而今,這笑,卻為著她自己的計劃而灌溉得更形嬌豔了。她噓了一口氣,有意無意瞟了丁寧一眼。
“十三嬸,捉牌呀!”銀鳳用少女的敏感,早就知道嬸嬸今天特別興致的來由了,便故意在大夥麵前揭她的底。
“小鬼!”三十三嬸恨恨地向她盯了一眼,“還用你替我操心,我不得點對點對副兒!”
“那叫點對點對副嗬,我就看不出!”小鳳卻一點都不給她逃遁的機會。
但是三十三嬸並不管,因為這種秘密是蓋在臉上的,凡是在這裏的人,誰的耳朵,眼睛,鼻子,都是清清楚楚的,而銀鳳又何曾不是一個同謀者呢?
但是這場麵在丁寧這裏便引起了不同的作用,他除了對於三十三嬸的過分憎惡之外,他還覺得一切的東西都已褪色,汙舊,再不討人喜歡。但是,他又想起父親的麵龐,他又想起父親臨行的殷殷的囑托。我已經考慮讓他去走,我就決定讓他走去!他大聲的在心裏對自己講。於是,他很俏皮地把脖子向上一梗,便決定無論如何得把錢借到手,和她們盡量周旋。
這樣通過一個不大短的時間,差不多一整天都過去了。丁寧便又有了又飲著多年想不起喝的陳酒那樣風趣,雖然眼前的人物是太猥瑣了,但是對於這傲岸的來客,卻都一致地貢獻她們所有的嫵媚。這在超人怎樣喜悅他的臣屬這一意義上,也應該大度的流露出被賞識的香味才是罷!
窗簾掀起了一陣初夏的晚風,石榴香從嬸嬸的腮畔溜過了,溜過了小鳳的銀魚的曼臂,又溜進了丁寧的鼻孔。
這正是五月初的花的季候嗬,江南癡醉的嬌娃,也應該記憶著知更鳥的啁啾吧?如今,在這奇異的國度,媚眼兒的吱溜裏,香水梨的香的海潮裏,也從不少了誘人的韻致嗬!飄逸的感念,使他看看窗外花的海,又把眼睛瞟在小鳳,依姑,伍姑娘,三十三嬸的侄女,銀鳳的隨身姑娘……和另外一些的女性的臉上。
張媽一對活眼睛在對麵轉了,先用眼色和臉色對三十三嬸說明了來意,知道已經得了允許的示意,這才又用言語來表達——
“三奶請二爺過去喝夜酒。”
“快去罷,才八點哪,三奶就請二孫子喝夜酒!”小鳳搶著說,“吃的是什麼下酒,別是又像請我吃的似的,涼肉涼透了心!”
“嘿,輪到你哪,還有不透心涼的,現在輪到二孫子該透頂香了,你不服氣也不行,人家是二孫子,你是二外甥女!”依姑把“女”字拉得特別長。
“哼,女的現在也不讓人嗬!”三十三嬸仿佛有點傷心似的接下來。
“嗬,都聽你一個人的就好?”銀鳳調皮地還嘴。
三十三嬸嗔怪銀鳳道:“呀呀,小鳳你聽我的,你聽我的,你才不聽你十三嬸的呢,說讓你不喝冷的,你吃冰淇淋,叫你不看閑書,你躺在被窩裏看《西廂》!”
銀鳳急道:“你看你也夠個十三嬸嗎?……等我十三叔回來再跟你算賬。”
三十三嬸用鼻子哼了一聲道:“哼,你十三叔嗬!”
銀鳳大聲取笑地說:“二哥,我告訴你吧,十三叔一輩子也不用想回來了,上次花了三萬塊,買了一個紅縲縣的縣長,還沒到三天,城裏就讓土匪占了,直把十三叔的眼睛氣的活像個一兩土的大煙泡那麼大!前天向三奶要去五萬元,說這次非捐個稅捐局局長不回家,你看吧,這回一輩子也不用想回來了。”
“你個小尖嘴耗子,就非得攤派你的十三叔不過日子。”三十三嬸一邊笑著嗬她,一邊便脫逃了似的向西屋跑了。
西屋裏,三奶已經端坐在炕頭上了。十三叔的二姨太太二十三嬸,立在旁邊恭敬侍候著,懨懨的眼皮,嬌慵地搭著,每天晚上照例的浮出來的桃花色,又在笑著有個窩兒的地方出現著。按位置她比三十三嬸大,三十三嬸就是十三叔的第三房姨太太的意思,但是,三十三嬸比她精明,所以她處處占下風。
銀鳳打趣三奶道:“哎呀,今天三奶怎麼預備這麼許多東西呀,必是今天大請客!”
“你個小剝刀小剝刀:就是嘴尖舌快的意思。,隻顧對我說歪話,你還不給我滿一盅,你今天背地裏編派我,說我私心,隻會向著二孫子,一聽見丁寧來,連頭都梳光了,你打我沒聽見哪,現在快快給我滿一盅!”三奶說完便像一尊彌陀佛一般嗬嗬大笑起來。
銀鳳忙著給三奶和丁寧各人斟一盅,用眼睛又偷瞟了三十三嬸一下。因為她本來是借著三奶作題目來譏諷三十三嬸,如今三奶當著大夥直白的給撞破了,便覺不好意思。三十三嬸微微地赧著臉,但是一點不露破綻,隻有小鳳心裏知道,小鳳連忙賠不是,也給三十三嬸斟了一盅。
丁寧上前給三奶斟了一盅酒說:“三奶別理她們,看我給你斟個長壽盅。”
“哎,這才是……”銀鳳剛要說,可是又連忙堵住嘴。
依姑推了小鳳一把,羞她說:“還說人家呢,是你的代表哩。”
“依姑你也和十三嬸學呀!”銀鳳嗔怪著她。
二十三嬸聽見她管三十三嬸拋掉了“三”字隻叫十三嬸,很不以為然,但仍然苦楚地坐在一邊,敷衍地吃飯,隻有時給丁寧夾菜,其餘的人她一概不管。
三奶取笑小鳳道:“誰讓你把嘴削得那麼尖呢?”
銀鳳生氣地把嘴噘得更尖了。
“反正我是嘴也尖,耳也尖,眼睛也尖。”
三十三嬸阻止地向她看了一眼,銀鳳裝做沒瞧見。
三奶道:“來罷,別和她們嘔氣了,來上三奶旁邊坐,三奶給你做主。”
小鳳撒嬌道:“好三奶,給我做主打她們,她們淨欺負我。”
三奶開玩笑道:“來,三奶給你做主,管保給你挑個遂心滿意的——你看桌子邊那個。”
三十三嬸乘機又來取笑她道:“那個和朱家七少爺同學,將來你會比‘小五子’小五子:就是朱五小姐。還時髦,上回我在沈陽碰見她,簡直都認不得她了。”
聽了這話,屋裏又爆出一片搖曳的笑。
“三奶再說,我就不吃了——”銀鳳受了委屈似的想放下筷子就走,但是又怕太給三奶過意不去,不好看。
依姑連忙在桌子底下扯三奶的衣襟。
三奶才道:“哎呀,好孩子,我才說了這兩句話,你就和我掉小臉子掉小臉子:就是冷著臉兒。,將來要攤著一個厲害的婆婆看可怎麼辦!”
銀鳳噘著嘴,生氣地聽著別人說話,故意裝著沒聽見她的話。
三奶忙著接丁寧送過來的酒。
銀鳳,昏亂地咀嚼著三奶方才的話,忽然她自己又不知道為什麼噗哧地笑了。
周圍的眼睛都詭秘地奇異地探詢地向這邊轉來。
一個不小心,把自己一時秘密的感情,顯露在大眾前麵,她的心騰騰地跳了。她迷惑地向四麵狼顧著。
三十三嬸滴滴滴的笑聲,像雷鳴似的向她耳鼓進攻。她一陣勇敢的憤怒通過了全身,故意向丁寧投過來的洞察一切的眼睛看了一秒鍾,我就是讓你知道也是好的呀!丁寧的眼光無事似的落在飯碗裏,於是她又害怕地低下頭來。這時她似乎才真怕丁寧會一下子讀出她心底的實在的感情來。一陣子說不出的知覺包裹了她的神經,她像被看管了似的,隻笨拙地用筷子來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