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七(2 / 3)

她已陷入極度的昏眩,雖然在表麵上,還是有理性地動作著。

依姑特意伸過來的慰撫的手,她也不知道。

什麼都好像隔了一道牆似的,半天半天她才能聽出來大約是三奶的聲音。

“嗬,你和小三(三十三嬸)說罷,兩個整她是擔得動的,多了可不成。”

三奶把眼光落在三十三嬸的臉上,三十三嬸連忙給三奶布菜,表示自己已經接受。但她要保有和丁寧直接折衝的機會,嗬,那正是她的大計劃嗬!……想到這裏,她夾菜的筷子有點顫抖了。……她竭力沉默,沒有用言語來說出她的允諾。

銀鳳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隻懶懶地推開了依姑送過來的善意的手,頭腦更昏了。

銀鳳聽見三奶問丁寧:

“你父親不帶別人去?”

丁寧答道:“他想帶大山去,後來因為讓大山陪著我玩,所以就不去了。”

三奶大吃一驚道:“嗬,誰?大山!嗬,大山,你怎麼還用他呢?——那小子可得提防他,我聽人說,咱們窩棚地戶,不都想推地嗎?今年春旱,去年又沒收成,這小子一聽,就插進手去了,想從裏邊撈進一把油水,又給大夥仗腰眼,又喝著令子讓大夥齊心,那些莊稼人,懂得什麼,都隨了他啦。聽說是推一石,有他二鬥,他抽二鬥的頭抽頭:就是取傭金,現金實物都可取回傭。,你看有這個香油,他還不幹?鬧的可不像樣兒啦,全蘇家屯,我的地戶都反邊啦,前天,我們的二管事,他人可也是暴一點,可是讓他們打得鼻青眼腫嗬!我們二管事,可也沒滅了咱們老丁家的威風,操起家夥就把李花子的腿給打折了,完了跑到區上就送案送案:就是送到衙門打官司。,把幾個調皮的都押起來了,你想這還有王法了嗎?都是大山那小子啜咕的,他姓黃的,到老心不甘,總覺著,咱們老丁家……”三奶剛說到這裏,便打住了,生怕說到黃家和丁家的悲慘的曆史來,而引起了丁寧的不愉快的痕跡。

但是,丁寧卻不理會這個,他隻隨意地吃菜。

“你想這年頭讓他們姓張的一老一小姓張的一老一小:指張作霖和張學良。就把人坑了,一個清丈,就把人丈出多少錢去?那還有你七叔清丈委員,報的一半的減則減則:清丈地時好地報成壞地,可以少繳捐稅。,還是這個數目!”三奶舉起一隻手來,“這不是火上澆油嗎?昨天恤金錢又發下來了……你快把他斥退了罷,我給你保舉一個有根有派的。”

小鳳聽不懂三奶話裏的意思,所以覺得特別無聊。

“好,三奶吃菜。”丁寧隨意地應著。

“你的酒涼了吧,小三,你給斟酒,好像喝你的似的,總舍不得斟!”三奶招呼三十三嬸給丁寧斟酒。

“不,我不能喝,一口也不能喝了。”丁寧真有幾分醉了。

“得了,二少爺——你沒看我媽罵我,好意思,讓我出醜。”

三十三嬸說完了,得意地向小鳳一瞥,小鳳這次卻真的沒看見。

二十三嬸非常鄙夷似的把嘴撇一撇,但是一陣惡心,她連忙在那裏穩住,一動也不敢動,腦子裏起了異樣的昏眩。

依姑心裏覺得銀鳳很可憐,心裏感到哀傷,便對丁寧很熱烈地說:“丁寧嗬,你還沒喝我一盅酒呢。”她說完了,滿眼的希望的光都罩定在丁寧的身上。

丁寧不忍回拒地笑著說:“好,好!”

“也吃三奶一盅!”三奶奪過來他剛飲完的盅子就又滿上。

“這回一定不能喝了。”丁寧開始鄙夷自己的薄弱,為什麼今天會喝了這麼許多不情願的酒呢?

可是三十三嬸卻趁他冷不防,向他口裏一灌,酒液一半流進口裏了,一半落在衣襟上。因為三十三嬸計劃之一,就是讓他多喝酒。

丁寧立刻惱怒起來,拿起盅子向地上就摔,依姑過來握住他的手:“來,姑姑給你擦,”同時又用很美感的眼睛來看丁寧,無限溫順的表情裏,好像在說:“不理她,咱不理她,好歹她還是個嬸子!”

銀鳳的眼睛又抬起來了,她非常愉快並讚許丁寧能給三十三嬸以如此難堪,這一對照,自己方才所忍受的冷嘲,似乎都已不算得什麼了,她雖然不好意思,對著故意用裝出來的縱笑來掩飾自己的三十三嬸,遂即報之以冷笑,但是她卻有十足的勇氣又看定在丁寧的臉上了。

丁寧惱怒的極峰點雖然已經被依姑給轉移了,不過他在情緒上還是非常興奮。他向四外一看,看見銀鳳正盯著眼瞅他,他便像又換了一個人似的,立刻的半冷笑半得勝似的,自動地又斟了一大盅,目對著銀鳳滿飲了一盅,此時,他已沉醉了,他並不了解自己是在做一些什麼。

銀鳳微微紅著臉,用著上邊雪白的牙齒咬咬唇邊。

丁寧,報複性地大笑著。“三奶我攙著你,走,咱們上東屋,二十三嬸,一會兒我過來看你。”他並沒有理會三十三嬸。

二十三嬸並不回答,還在方才站的地方站著。

晚香,從東屋窗外花的海送進來,困人的天氣嗬,那軟人腰肢的無可排遣的季候。這裏的人倦怠著,也興奮著。

電燈光輕薄地射在鋼琴的鍵盤上——一溜白牙似的對著人笑。依姑,哀傷地感觸地不經心地把手無力地放在鍵盤上,鍵盤也就夢幻似的跳出了一副和她同樣的氣息的調子。

簫在銀鳳的筍尖的手指旁邊,不複再是枯竹了,枯竹通過了她的暖暖的氣息,似乎是拂出了一陣清颸似的篁籟。

三十三嬸沉思地微吟著一隻調子,於是依姑的手,在鍵盤上也彈著這支曲子。春月春花春滿樓,春人樓上弄春愁,春花一夜飛春雪,春花春雪漾春洲……

依姑彈了這支曲子,她想也隻有像她泠嫂這樣的人才配填這樣的調子。便問丁寧道:“你泠嫂的病還沒好嗎?”

丁寧點點頭。

“唉,也該養養噢!”她並沒說出口,聲音在她腦海裏嗚咽。“可是我又何曾不是呢!”她的常常顰蹙的眉峰,又微微地鬥在了一起。三月三十三春日,詩魂乍醒春悠悠,春去春來春不久,朱顏綠黛付春流……

三十三嬸的飄忽的聲音又唱起來。

這一幕,似乎對於這屋子裏的主人都太熟悉了,於是氛圍立刻觸動了哀涼。

風像透不過氣來的吹進了三十三嬸的心,她非常的擾亂,迷惘,方才她剛做成的一個錯,當然也由於她布置那計劃而不能自持了的緣故,幸而還算轉換得好,並沒有對她進行的步驟,發生了深切的影響。但是,如今她本來想用這種她自己並不十分了解的歌詞,來逗弄出一種不可排解的季候的情懷。

“哎,丁寧,跳舞嗎?”三十三嬸高興得像一隻小鳥似的跳到丁寧的跟前拉著他的手便嬲著他跳,一對眼睛像一汪水似的充滿了希望和迫逼的光。

“那不行,要是和三奶跳還行。”

“——你三奶這一輩子也不會那摩登了。”依姑懶懶地又好像是哀怨自己。

“三奶不摩登,有這樣摩登的孫子就行了。”三十三嬸很怕低落了情緒。

丁寧對於這種拙笨的獻詞,感到奇異的好笑,他又勾起了方才三十三嬸所給予他的醜惡的印象,他想,我真的就能容這樣的一個人站在我的麵前嗎?分明的,三年前,那更醜惡的一幕,使他更感到恚憤的一幕,又在他的眼前一閃。他向她明確的凝視了一眼,好像是用解剖刀來解剖開她,看出到底是什麼東西,在構成了這麼一個奇異的可惡的構圖呢!他極度地憎惡,為了要製止這種不合於他的戲謔的開展,便用一種冷峻的含有十分壓迫性的口吻向她道:

“可是的,三十三嬸,三奶說向你通融!”

“什麼事呀,向我通融?”

銀鳳正吹著簫,噗嗤笑了,但是她剛笑完了,便又自悔。

丁寧憎惡地向三十三嬸注視著,想要撕碎她!

“嗬,我知道了。”三十三嬸嫵媚地向他看了一眼,意思是說:“你看你,何苦就這樣的臉急,唉,你倒聽我說呀。”於是她開口道:“我今年連壓箱底的錢都拿出去了,你十三叔打著罵著向我要,說什麼人家的人都是老丈人的一句話就當了東邊道,我這個連運動官,都豁不出來拿錢。”

丁寧冷笑了一下:“我不問他東邊道西邊道,我問的是錢。”丁寧說到“錢”字,自己就有點刺耳。為了他對於錢的極端鄙夷,就連那種“錢”的發音的方法,他都覺得有無限的淺薄,無限的難聽。而這次,偏竟為了它,他要向一個他素所鄙夷的人來啟齒來通融,這在他真是難以忍受。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和我侄子訴訴苦,我向誰去訴去。”

丁寧在肚子裏向她的無恥,擲盡了嚴刻的惡罵。

銀鳳停住了簫,便跑出去了。分明的,好像在這屋裏有一種奇異的氣息在壓迫著她了,在處處的使她窒息,使她一時一刻都喘不出氣來,所以她隻有跑了——一會兒,依姑和其餘的也漸漸地裝做很自然地退出。

三十三嬸向著小鳳的背影露骨地了一眼,便連忙改了口風:“行的,隻要我能,不過……唉,丁寧,我的心是怎的亂……嗬,等我想想。”

“馬上——兩萬!”丁寧完全是脅迫的口吻。

三十三嬸向他嗔怨地瞅了一眼。

“馬上。”丁寧又重複著,“你說,要借就借,要不借就不借。”

三十三嬸又恨恨地盯著他,眼睛裏膨脹了一種祈求的越軌的焦切的顏色。

“得,丁寧——”

“兩萬——就拿來!”丁寧的口吻愈加嚴刻了。

“兩萬,就拿?哎呀,先生,天上不下錢,地上不長錢,我——腰裏沒有現錢,您先生馬上要兩萬塊錢,哎,錢錢錢,讓我到哪兒去弄錢!”三十三嬸的目光,透出來無限的嬌豔,她款款地站起,立在丁寧的前邊,好像是準備些什麼。

“反正我也不打蓮花落,兩萬塊,明天見。”丁寧說著就往西屋走,想去看二十三嬸去。

“不行,丁寧。”三十三嬸的眸子興奮地燃燒起來,叉在門檻上攔住他。她那微微的有點兒顫動的小嘴,吃力地在想透露出一句久想要說的,但是依然又被她吞咽了的話,隻是用一雙火熱的秀媚的眼睛在丁寧的臉上打轉。

終於她又用一種委婉近於低訴的那種聲音,爬在丁寧的臉前,喁喁地說:“你打那麼容易的呀,說兩萬就是兩萬,我也得跟人家說小話小話:便是好聽的話,懇求的話。去呀!……”

“你也別跟著人家說小話去了,我也嚐過說小話的滋味了,願意就即刻拿來!”丁寧說著就向外走。

“丁寧,丁寧——”三十三嬸竭力地扯住了他的手。

她的充滿激蕩的熱情的眼睛,惱恨地嗔怪地望住他。

“你幹脆說罷,明天,兩萬。”丁寧生氣地一甩手。

三十三嬸的睫毛掩住了兩滴水的眼睛,目光含羞地向腳下望著,兩隻瘦小的腳,在地上很不好意思地忸怩著。眼光又脈脈地從睫毛的簾子裏鑽出來,在丁寧的臉上隻一溜,便有意味地笑了。

丁寧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便向西屋走去。

二十三嬸正躺在炕上抽煙呢,臉龐的桃色,因為煙的燃燒而更加嬌紅。一杆煙槍,一架肺病的殘骸,這個已經足夠說明她給予丁寧的印象。她把眼皮很溫和地向丁寧看了一眼,便又抽煙,好像她有興致把煙多抽一點兒似的。領兒沒怎樣結,露出她頷下的一部分,身上的花氈很馬虎地搭著。

丁寧想起自己對於這廣大的草原的哀憫,心底便喚起了深厚的同情,他覺得他應該隨時隨地去同情那些被損害了的,被壓迫了的。但是,當著他看見她的已經被火給燒焦了的拇指和食指,便引起了一種乏味的感覺來。但是終於他覺得這個病人,比三十三嬸那樣健康的人,是可以親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