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七(3 / 3)

“哎呀,你看你兒子給你燒煙哪!”

是三十三嬸抽冷子走進來,起初好像很驚訝地一瞥,但隨即就很安詳地也倚在炕上來閑搭搭。

二十三嬸笑了一笑,很淡然地說:“不放心哪?”很顯然的,這幾個字是故意說出來的,但是因為不願意太露骨了,於是又用一些溫軟的調子,輕輕地抹去了原來句子的真正的立意。“怕你二侄子燒了手指頭罷?”可是當腰偏要留著一個閑裕的時間,足夠人撚酸的縫兒。

“隻要是丁寧,才不會燒了手呢!”三十三嬸不甘正麵接受,矜持地滑了過去。

“可是呢,姐姐!”三十三嬸也和丁寧一般地爬在炕沿邊上,像小孩似的和二十三嬸黏舌,“我已經給你吊好了一身紫貂仁的外衣了,前天侯大叔到哈爾濱捎去的。”

“蒙著夏天就做冬衣呀。”二十三嬸淡淡地說。

三十三嬸像害羞似的把手蒙在臉上伏著身子咯咯地笑:“姐姐,我望事都是望個長嗬。”

“唉,我是望不了長了,我是有了早晨沒後晌……”二十三嬸似乎也沒對誰說,隻是把眼睛望著空落裏講。

三十三嬸道:“姐姐,你不知道我小心眼,夏天天長,手工錢又賤,而且又是俄國人的手藝,比奉天的是樣兒。”

二十三嬸道:“唉,就算我穿了,好,做上了也好,做好了壓箱底。”

三十三嬸又道:“姐姐別淨說那話。可是呢,王三奶奶後天辦壽,我想把我的那副金紅帳子送給她?”

二十三嬸裝做有幾分不耐煩的樣兒道:“行嗬,你就去了罷,別問我,我不知道。”

“還有小蘭過禮,咱們送點啥,也好遮遮眼。”三十三嬸極力搜索幾個題目,好來證明此來的目的。

“那都好辦哪,你隨便點對點對就成了,隻是七姑娘那裏挑皮揀瘦的——你把我那副包金鐲洗個澡,也就算順過大流去了。”二十三嬸噴了一口煙道。

三十三嬸埋怨道:“可不是嗎,這年頭兒趕的,誰的手都不闊綽,讓媽隨,媽又不隨。人家看不見是官中手緊,都說我們年輕不懂事,把個老禮都錯過去了。你才一冷神,他那就說出話來了,其實哪,幾門子人情是正經的,還不都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外甥,三年不作揖的姥姥,一輩子就等著你這份人情來發家呢,哼,什麼叫人情排場……哼,丁寧,你又笑我,這是實情。”

二十三嬸沒理會,三十三嬸又噥著說:“好姐姐,也可憐見分派分派我,我這個落伍的心眼就調不開這個閂。”

二十三嬸嗔著她說:“去罷,別盡黏蛇似的揉搓人,不知道人家一夜一夜的沒眨眼,夠多難受呢。”

三十三嬸又撒嬌做癡地道:“姐姐好意思,就讓我栽個子,好姐姐,你要不出個主意,我就沒個主腔骨。”

二十三嬸不耐煩地說:“看你也不怕丁寧笑話。”

三十三嬸益發嬌憨地說:“我才就不怕他來笑話!”

這時,等在旁邊的陳媽,便趁著縫兒回道:“奶奶,小爺醒啦!”

“啐,這個墜腳星!”三十三嬸便忙著出去了,可是又伸進頭來,搜索什麼似的掃了一眼,便含著笑說,“丁寧,你不去看看你的——小弟弟。”

陳媽這才又給二爺請安,退出去了。

二十三嬸又抽了一口煙,似乎在煙的精力裏已經生長出自己的精力來了,便很有神誌地但是也很幽抑地遲遲地說:“自從那大的大的:指十三叔第一房老婆。死了,屍首一直到現在還流落在北京呢,我每一想起來,就傷心,姊妹們混和了一場……唉,如今,我也就是旦夕的事了。”

“是的,隻有這樣的一片大草原,個個女人,才都得是癆病……”丁寧喃喃自語著。

“那有啥奇怪呢,從小就鎖在家裏,低著頭繡花做活,長大了嫁給人家,窮的呢,是一頭馬,富的呢,是一朵花,看著人家的眼皮動嘴唇,她還有不病的……”

二十三嬸喘了一口氣道:“唉,你不病也不行嗬,你歎口氣罷,他說你想心事,你剛鬆一鬆眉頭吧,他說你有外找想。鹹言淡語便塞滿了你一耳朵,你不聽,放在你耳朵裏你不聽?不用說別的,就說我罷,我是一不爭斤二不駁兩,我的心是死定了的,誰願意怎的就怎的。可是老太太不喜歡我,說我是活煙筒,就會鼓動煙。小三表麵上把我捧到天上去,背地裏把我踩到泥裏去。我可也好,我什麼都不想,也什麼都不要。你十三叔是水和泥做的,我過門,和他也沒順過一口氣。偏是老天爺瞎眼,還讓我趁個好稀罕的哥哥,在蒙藏委員會裏給人家當幌子,你十三叔巴不得立刻也變成了蒙古人,也姓吉,這樣,又想起我來了。哼,我呀,待我好也罷,待我壞也罷,要沒有真心的呀,隻是巧言花語的哄著我,我呀,哼!”

她又把煙放在煙盤子裏,烤熱了,蘸著煙盤子上的渣子,然後使勁地把渣子壓碎了,顯然的她是說得太累了,有點微微地發喘。

丁寧道:“既然這樣呢,你就更應該把他完全丟開了,何苦還因為他傷心呢?”

二十三嬸苦笑道:“唉,你想想,我活著到底有啥奔頭!”

陳媽又躡手躡腳地賠著笑臉跑進來,輕手輕腳回道:“老太奶吩咐怕少爺嫌炕熱,請少爺在這屋裏間屋睡。”

“嗬,知道了——你去罷。”二十三嬸隨便應著。

陳媽並不退出,接著道:“姨奶奶說蓋她的鋪蓋,小姐也吩咐用那邊的,聽奶奶的吩咐——”

二十三嬸不耐煩地說:“誰的都不用,蓋這屋的——不,你去罷,蓋依姑的,先褥好了,再往這屋裏拖。”

陳媽這才又輕手輕腳地退去。

二十三嬸又出了一口長氣道:“唉,我有什麼奔頭,從前嗬,我隻指望著把你過繼過來,你十三叔也願意,可是呢,你父親哪裏舍得,我費了多少思量,說過了幾次,結果呢,也隻落得一片癡心。……如今呢,小三有了一脈骨血,我也有了念想。可是,你那十三叔,那瞎眼的,就真不知道,就和我變了心。但是那個我也不在乎,我本來就有一片癡想,就想嗬,咱們到北京去。你們老丁家的家業我一點也不要,我和我哥哥打官司,要他分給我幾萬塊錢,他不敢不依,太爺死了有話。在北京一住,我這一輩子也算見了太陽,就哪管是一天呢,一點鍾,也就行了……唉,就哪管我喘不出這口氣來呢!——唉,這也不過是一片癡想罷了,又哪能做得到呢?唉!……”她很大方地笑了一笑,“——你想那能成嗎?……笑話!”

眼前是一個無告的軟弱的人哪,她永遠是靦腆地馴順地絕不想在別人身上取得什麼,她覺著她是要在妨害著別人的利益了,她就羞怯了,自歎了。她覺得做了一樁極大的罪惡,她連忙善良地躲開,讓別人在她的身上任意的取償。她決無希望,對於一切以不真實來作動機而投向她身上來的,她都無視,謳歌她也好,唾棄她也好,她都無歡喜,也都無憎惡。她隻有一個希望,她隻希望能有一個真能體貼她的人,能夠用真心來看視她,來撫愛她,隻要是真心,她便準備把自己的一切都虔誠的大膽的貢獻在他的麵前,她也不要求他的回報,她隻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有一個人能夠用真心來對她了,她就滿足了。就是她在睡夢中哭醒了之後,她也會立刻感到靜心,立刻感到那個人已經很誠摯地立在她的身邊。

二十三嬸依然沉思著。

丁寧看了她一眼,又把眼光移住,好像在看著眼前的自己。

一陣過長的潛蟄的沉思,使得二十三嬸的情緒,紛擾得太厲害了。臉蛋上燒得火一般的焦紅,喉嚨裏,呼嚕著,好像有什麼東西要吐出來。但是她卻用力忍著,她的身上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額角上涔涔地冒著黏汗。丁寧知道這個征兆,便會帶來不祥。丁寧長出了一口氣,他不忍得看見這個被這個社會製度所捆縛的女人就這樣孤獨地死去。她是太孤獨了,世界上一切的人都是和她陌生的,而她更幻想著用“母愛”來維係住一個住在不同世界上的青年,她該是多麼可憐哪,其實她比丁寧隻不過大一歲罷了。

隻聽丁寧敷衍她道:“你病好了,我們一同到北京住上一個時期!”

一種悲痛的快樂通過了她的全身,似乎有一陣暴雨似的排山倒海的力量向她力撲,她吃力地把頭歪到一旁——

“水!”她剛一張口,哇的一聲,一口鮮血便吐出口來,她連忙用手巾揩了,塞在枕頭底下怕丁寧看見。

丁寧也循著她的意思,裝做不看見,把水端來,侍候她漱口,又用手給她捶背。

丁寧為了要使她能寧靜一些兒,他便趁勢退到北邊,躺在後窗前一隻躺椅裏,清靜一會兒。

後園子有兩個人的說話聲,傳到他的耳底。

一個女的聲音申斥說:“你這時顛猴似的忙什麼,就告訴大山說,少爺的話,明兒個才回去,不就結了。”

一個女孩的聲音說:“那要是家有急事呢,大老爺的脾氣,可不是玩兒的。”

女的又斥道:“扯你娘的臊,別甜嘴巴舌的混安排,還不是生怕你那情哥哥,大山,今兒個拿不回去回話,不好交差,巴不得讓二少爺即刻回來,才稱你的心。哎,看不出你裏外琉璃燈的人兒,偏會打不開這個算盤。少爺此刻要不去,少不得大山一會兒還得來接,那你不又多飛一次兒眼!”

女孩罵道:“我可告訴你,你可別倚老賣老,別等我說出話來,大家臉上無光,咱們也不用說上的,下的,老的,少的,哼,要叫我看哪,哼!”

那個被罵做倚老賣老的回口道:“我怎的,我是一步兩腳窩,一步不歪。”

那個小女孩又故意氣她道:“哎,正是——這叫做步步歪!”

那個老的又罵道:“你這個殺千刀的小活狐狸,你必是跟閻王爺睡覺來著,托生出你個出花的舌頭!”

“……”

似乎那個女的賭氣走了,於是聲音就寂靜下來。

丁寧知道大山來接,便決定回去,站起來整理整理衣服,他看見桌上沒帽子,知道還在東屋,他想不戴帽子回去。

他用手摸摸那發燒的額角,便預備和她告辭。

“丁寧,你睡我的香草墊子罷,好受些。”二十三嬸從迷亂的沉思裏轉過來,便帶著熱烈的眼光看定他。

丁寧冷冷地一笑,他向窗外的夜色看了一眼,便坐了下來。

二十三嬸幸福地把眼皮闔了一下,他居然答應住下了。

柝聲在外麵響著。夜是靜的,但是丁寧的周身卻不寧靜,他狂亂地翻身,口裏無限地幹渴。偏是老奶拚命地勸酒,結果,毒液的機械的反應,使心幹得像裂材,每個毛孔都暴躁。翻個身,聽見外間屋還是格棱格棱地嘮咯,丁寧便試探著招呼。他一個人在裏間屋睡,兩位十三嬸在外間屋睡。本來後麵暖閣裏有侍女睡,但今夜似乎沒有。

丁寧喚道:“有人嗎?”

“哎呀,丁寧,在叫我嗎?我沒睡!”是三十三嬸的滴滴的低笑聲。

“有水嗎!”丁寧口幹得緊。

“嗬,你等一等,嗬,我就給你斟,我知道你晚上要喝水呣!”

三十三嬸的拖鞋的拉踏聲,茶杯的磕碰聲,可是沒有斟水聲,好像什麼水漿的都早已預備好了似的。

蒙矓裏來了三十三嬸的影子,隻穿著二十三嬸的一件夏夜裏也離不開身的銀狐出風的小坎肩。

“發燒嗎?”三十三嬸的手伸進被裏。

丁寧就著手喝著,手好像有意地往裏灌似的,丁寧皺了一下眉頭,便止住了不喝。

“甜!”丁寧帶著點疑惑的口吻。

“這還不算甜!”三十三嬸半開玩笑的聲音,“還有甜的!”

“……”丁寧隻顧喝下去,再沒有說什麼。

“你要再喝,再叫我,這是果子露。”三十三嬸叮嚀著說。

影兒在暗中失去,丁寧又丟失了自己似的蒙矓過去,渾身隻是發燒。血的熱度,像寒暑表的直線似的一直往上漲,真是意誌薄弱,偏喝這混蛋酒!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