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八(1 / 3)

科爾沁旗草原 八

帶著躁烈、煩惱和疲倦,丁寧從三奶家回來。

他疲憊地躺在炕上,非常地激惱。他強烈的自尊心,受了無情的創傷。

他癡癡地望定了房頂,這是蒼蠅,蚊子,臭蟲的腐臭的惡謔嗬。我竟會受了這樣一個人的包圍與擺布嗎?這種不可洗滌的恥辱,這種跳蚤的襲擊呀,我決不會將她輕輕地放過。

丁寧靜臥了一刻,心中似乎平靜了一些。

仿佛他似乎又覺出有幾分滑稽的成分,真是令人啼笑皆非。他躺著,他雖然並沒有心思去想些什麼,可是腦子卻還機械地轉動,下意識地,他似乎又回味起那一種與他的觀念的尊嚴和情緒的發展都完全背馳的糊裏糊塗的感應。但是,這個想念,隻是電光似的在他腦膜裏一閃,便立即逝去,如同水一樣的稀薄。

但也就隻這一閃,他便覺著傷了自尊心,降低了自己的價值,他臉上有點發熱。他想,這回一定是得病了。

南果園過多的樹枝上,吵起了噪晚的百鳥,咖咖地用蠟色的喙去刷洗自己的羽毛。

天空一抹的在窗簾裏抹去。從蒙古草原帶來的大漠的微粒,在大氣裏,經過了快移向地平線的太陽的折光作用,造成了暖馥馥的紅燭高燒的熹微色,這是科爾沁旗的宏闊的天空所獨具的琦瑰。

氛圍的特殊的燠燥,丁寧似乎覺得溫度過高的空氣,使他從炕上像一個不十分會遊泳的人浮在水裏似的飄浮起來。

他對自己說:“我應該休息了,是的,我是太疲憊了。疲憊的不是我自己,是我的精神,是我的思想。我的思想走得太遠了,走了許多的瞎道,拋卻了許多的坦途,使我自己忘記了我原來的方麵。我悲歎這大草原的命運,我同情了那些被遺棄的被壓抑的。但是我之對他們並無好處,我對他們,在他們看來,並不存在,我隻不過是很形式地位置在他們之上,我不屬於他們,隻屬於我自己。在我不屬於他們的時候,我立的是特別的高,我可以高出他們沒有相當的尺度可以量,而他們也看著我,如在雲霧裏,不能確定我的價值,這時我是最高的存在,沒有人再能比擬我,雖然我自己的腳,卻常似有點懸空,但我這時是最滿意的享樂,我在屬於我自己的時候,我是最快樂的時候,我自己便是宇宙的一切,我縱情於大山大水之間的時候,我遨遊了自然的奧府,我接近了有感覺的有思想的人,我的精神是飛越的,我高歌,我奮發,我睥睨,我振翮,我盤桓,我向陽光比賽我的羽翼,我的長喙,勝於一切銳利的刀劍哪。……我重視我的同情,我的感動,我決不輕於拋擲,在我放置我的同情的地方,那必須是人類最美麗最高潔的地方。”

丁寧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好像一個純潔的少女,在懷密著在珍惜著她那玲瓏的心情一般。

但是,我就不能擊破一個無恥的蒼蠅的擺布噢,我也不能去認識一個平凡的父親的心。我竟會這樣的無用嗎?我是思想的巨人,行動的侏儒嗎?我崇高的地方在哪裏,我超越的地方又是什麼呢?

丁寧苦悶地搖了搖頭,便宣告死刑似的躺在炕上一動不動。

過了足足有一刻多鍾,他才在心裏回答著自己說:“我需要靜靜地躺幾天罷!”於是他便養病一般地躺下來了。

他靜靜地躺了幾天,他很想在這時候,什麼事情也不作,什麼東西也不去想。但是,這個對他卻是一個很艱苦的工作,他很少能令自己的思緒真正停止。

這幾天,他看了一本書,在這書裏,他卻接受了一種清新的啟示,這使他高興,他的好像自己還弄不清的思想,已由它給道破了,他感到心地非常清明。

作者的分析人類善與惡的兩麵,是何等的令人心折呀!人們看見自己的各部分的反影,也不該惶怵而戰栗嗎?人們在他的灰栗色的小眼睛裏,不應為那滲透了人生的光芒所屈服嗎?

丁寧像久久積壓在自己的胸膛的東西突然被拿了去的那樣舒暢地呼出了一口氣。他向四外柔和地望著,把自己的眼光停在開著的窗上。窗外燕子飛成燕陣,在庭院裏,投擲著它們紫色的身體,互相追逐,呢喃的小語已經成了成群的合唱了。

朝顏探著它色的小喇叭,承著今天朝晨的喜悅,剛剛在桃色的陽光裏舒展開它那被多情的夜露封鎖的頭。裙袂也順著八幅的剪裁的褶縫,大膽的也害羞的打開來搭在籬竿上來曬了。

蜜蜂從這邊向那邊遊過去,心裏正計算著今天能夠用自己的腿沾回去多少蜜汁。

丁寧想,人是和鳥一樣的知道喜悅的,人們是一朵欣欣向榮的朝顏花,知道陽光在哪方。因為是被不良的製度捆綁了的緣故,才丟失了快樂。

最初的時光,南赫留道夫聽見那黑眼快腿的少女的衣袂的索索,他就像一個人站在樹底下望著天際的白雲,忽然看見第一絲的月光,從白色的雲層裏鑽出來,他的心靈微妙的為著這光亮而歌唱,這時,他是快樂的。他覺得所有在全世界上生存的——隻是為她而生存的,榮福燈裏和燭台上的蠟燭為她而光明,快樂的歌聲,是為她而唱出,那所有在世界上,隻要是好的,便是為她而設的。他的心,麵對著這個烏黑的眼睛的小怪物,隻是一種說不出的感情,一種最純潔最崇高的表現。他決沒有占有或是動用她的意思,他看她隻是一件很好的,很貴重的,不可複製的東西。

他們連吻兩次,仿佛想一想還需要不需要,又仿佛決定是需要似的,於是,又吻了一次,兩人都笑了。

這時,他們是幸福的光輝的,他們還沒有被社會的傳統觀念來向他們加以圈點。

這時那黑眼的小女郎是幸福的,是光輝的,從她那溫軟的處女的胸脯,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仿佛在快樂的勞動以後所發出來的歎氣一般。

但是,隻是通過了一個白霧彌漫的夜晚哪,便會完全的改變了。

傳統的社會的處置這有趣的愛情的方法——是莫斯科的高等社會裏所接受的所容納的——從他的地位,從他的金錢,從他的勢力裏活起來了,他也運用起來了,走了他的地位,他的金錢,他的勢力所指示給他的一條平坦的為一般人所承認的方向。

完了,他也會市儈地用一個信封好意思地裝出一百元一張的盧布,送到他的女神的手裏,也如同一般的貴族們做完了這件事似的最後的處置,並無兩樣。便揚長地,臉紅了一次,遺忘似的走了。

而從那一夜後,世界上的一切再不複是給我們的小黑眼快腿的女孩子預備的了,她將為人們指責的中心,她的淫亂的行為,將在她母親的身上取得了絕對的根據,她的應該下流,應該無恥,應該失去了人的地位,是可以從她引誘侯爵大人這一點上完全證實的。

現在,她是可以被任何的一雙下賤的罪惡的眼睛所玩侮了。

孩子們聽著大人的說明,知道她是一個殺人的凶犯,而不敢向她抬頭,直到看見旁邊還坐著有三四個代表沙皇的“正義”的,和代表著社會的“治安”的士兵坐在她的旁邊,才好像安下心來。

人世間有這樣的不同,這是多麼可怕的不同,這是多麼長久就存在的不同嗬,但是這個不同,是被一切聰明人,老早就給巧妙地掩藏了起來的。

但是,忽然,這裏有一個太沒有教訓,太不懂事的孩子,竟而忽略了一切大人們的阿附卑屈的心理,而會大聲地叫了:“皇帝身上沒有穿衣服!”這是多麼大膽天真地揭開我們人生的嘴臉嗬!

丁寧不同意作者的新基督教義和他的人性二元論,但在這真實的暴露上,使丁寧得到無限的感動,同時,也使丁寧意識到,這必然的結果,都是社會決定的。因之,他在三十三嬸的行為上,也找到了社會的意義,支配她們的不是那些偉大的哲學論文,而是那些無勞動的有閑,多情的算計,誰家婆婆厲害,誰家姨太太隻抽第二遍煙的這些異聞,欲望的壓抑,無法運用的金錢,講排場的風習,是這些,是這些她們所依存的東西。

對這些,丁寧覺得自己的憎恨的情緒突地擴大了,不僅是蒼蠅,臭蟲,蚊子,那生長蒼蠅,蚊子的水坑,糞堆,才是足以憎恨的根源哪。不僅是那可憎的眸子,會說話的嘴唇,就是那裝著茯苓霜的精致的小粉盒,繡著太蜿蜒了的龍和太大了的尾巴的鳳凰的枕頭,太軟的褥,都是這發黴的因子呀!

太陽已經開始盡了它的職務,把磁性的熱情,傳送到植物的身上,不管是網狀脈,羽狀脈,或是平行脈的葉子,隻要是花的,樹的,禾草的葉子,都本能地感應起光化作用,開始的吮吸著如水的陽光,在製造起葉綠素了。

陽光也把光無偏愛地瀉在丁寧眼前的牆壁上,丁寧感受到一種強烈的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