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十來天沒去的小金湯,應該因為夏的蔥鬱而更誘人了罷,那一棵臥在水裏的老樹,許還未承樵夫砍伐罷。
其實他還未真正地走近小金湯的,他每到西郊去,便都以這棵樹為他露天的家。他要坐在樹上洗腳,臥在樹上看書,這樹是已經足夠了的天地。其實真正的小金湯,是在這地的下遊,那還要通過不止一裏的草莽,那是熱泉。丁寧喜歡冷泉是比熱泉要不止幾倍,所以那棵老樹,偃俯在河麵上的多思的老樹嗬,作了丁寧野生生活的唯一的巢!什麼時候再親近一下這個巢嗬。
眼前一亮,靈子的幾乎是白色的衣服,帶進了極強的反光。
“喝奶吧。”靈子把奶放在他的跟前。
“方才三太奶那邊來人,說二十三奶奶病得很沉重,似乎很想請你到那邊過去一趟。”
“你就說我不能去。”
“哼——二十三奶奶的病嗬,我看是嗬……很難好了吧!”靈子自言自語地向外走。
“你叫人找大山來。”丁寧對靈子的背影吩咐,靈子又轉回來對丁寧說:
“哎呀,我還忘記告訴你一件可笑的事呢,是什麼一個張地戶,因為欠的去年的畝捐畝捐:當時這片地上有兩種租稅,原交王府的叫做“大租”,交給民國政府的叫做“畝捐”。錢沒有還,特意從家裏趕來一口豬說還錢,走到鐵道邊上,被日本兵看見,喝著嚷:‘站住!’他一看不好,撒腿就跑,豬也衝散了。他尋思,這回算完了,好容易趕來一口豬,還指望著還錢呢,不想半道就丟了。他垂頭喪氣地向前走,哪成想剛一走到咱們大門,正看他那口豬,在那拱門檻呢。你說他一喜歡便怎樣,趴地下就磕一個頭,看門的以為是過路討錢的呢,捉過來一問,還是咱們的地戶,你說可笑不可笑……哈哈,也不是哪兒來的這麼一個地戶,也不是劈誰的二畝半地種的呢,也冒充地戶!”靈子說完了便匆匆地跑出去了。
丁寧想,這在一般人看來自然是很好笑了。丁寧跌進沉思裏去,以致大山來到他的跟前,他還沒有覺得。
大山見到他,沒頭沒腦地說:“嗬,你拿給我的書,我都看得不很懂,魯智深醉打山門那一段太好了。”大山兩隻手搓在一起。又說:“我也最愛吃狗肉,狗肉吃不著,昨天我也一個人吃五斤牛肉。”
“一個人吃五斤牛肉?”丁寧用喜悅的眼睛盯著他,好像看見一個好玩的孩子在說有趣的謊話。
靈子在北邊倒紮的隔扇裏,幾乎笑出聲來。
“兩頓哪!五斤生肉煮出來才多點呀!”大山分辯道,“張大邪火能吃一角子肉一角子肉:一個整豬的四分之一。!我頂喜歡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山快樂地說著。
丁寧打趣道:“那不成了李逵了嗎?”
大山睜大了兩隻黑絨鑲邊似的眼睛,又直率地說:“李逵我不喜歡,因為李逵太魯莽。”
靈子在隔扇裏懶懶地玩紙牌,手裏正拿著一個長著黑髯拿著板斧的英雄——五萬,她用手羞人似的一點,點在那絡腮胡子的額角上,“你呀,你呀,我看你就是一張五萬。”於是她又好像要笑又好像不好意思似的伏下身來,用手把牌都撲落亂了,趴著半天不起來。
嘩啦一聲,大山很奇怪地看著跌碎在地上的一個白瓷碟。又用手摸摸空拿在手裏的茶碗底,道:“哈哈,原來還是黏的,我說今天怎麼茶碗會黏起了茶碟了呢?”
丁寧道:“嗬,必是剛才喝牛奶的杯子,來,你換用一個。”
靈子在隔扇裏探出頭來,看了看,又坐下來倚著,她本來想很俏皮地自己對自己說一句:“你看哪,李逵在屋裏!”可是她看見了那栗色的強大的人,意外的給她一種強固的吸力與懾服,她眼裏隻覺得這人有力量。
丁寧道:“大山哥,咱們這回是十來天沒去小金湯了,一半天咱們就去,這回不騎馬了,騎馬你又到狼窩裏打狼去了,還得我照顧它。……下回咱們走著去。”
“好,我還得劈柈子去。”大山站起來就走,“姑夫什麼時候回來?來電了嗎?”
“前天又來兩份電,說又賺了。”丁寧搖搖頭。“他又幹起來了,這對他沒好處。”丁寧陰鬱地自語著,“我已打電報去大連,勸他趕快回來!”
大山也沒再向丁寧招呼,就出去了。
靈子含著笑悄悄地走出來,走到茶幾跟前,拾著跌在地上的瓷碟。
不期的大山又闖進來,靈子不願意他看見自己蹲著的姿勢,暗暗地把眼皮一抹搭。
大山進來說:“可是,聽說這幾天平車站有土匪,裏邊就有二管事抽白麵的兒子。”
丁寧問道:“他兒子不和他脫離關係了嗎?”
大山道:“他兒子恨他極了,他在咱這裏幹了十年,月錢一文未使,筆下存有千數來元,他兒子天天擠他要,他怎能給他那不成用的呢,所以結下仇了。他現在打聽出他兒子給他們插邊插邊:土匪黑話,就是合了夥的意思。,他心裏著急,托我替他告訴咱們小心。”
丁寧道:“那就辭了二管事的,免得麻煩!”
大山道:“二管事不能辭,而且他兒子是和他早就不沾邊不掛拐了,他兒子也沒他父親,就是想著他的錢。”
丁寧微微地紅了一下臉,便問:“他兒子是誰?”
大山說:“是霍大遊杆子,他在夥裏插邊,打個眼,料個風,完了他分了錢,就在站上混。”
丁寧想了一下,便說:“好的,你告訴二管事,小心探聽他在哪裏,把他頓住,然後……”
“對了。”大山向蹲在地上的靈子看了一眼,便向外走。
靈子好像被一個電流吃重地一打,全身如同接觸了一種帶刺的東西,她自持地閉了一下眼,又討厭似的向大山的背影噘了噘嘴。
丁寧慢慢走到炕前,看著那本書,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落在地上,丁寧並不拾它,到炕上翻起被來便躺下。
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張地戶,二管事的,二十三嬸,無論你是誰,在這個紛繁的事務裏也得失色,你剛想安安心,這許多無知的事實,便向你打擾,人類的可寶貴的珍珠,不容你去淘,便被這些無目的的砂跡給刷走了。
丁寧一氣的又躺下。漸漸他好像和自己的思想又走近了,他已蒙矓地睡去。直到靈子叫他吃晚飯了,他才醒來。
晚飯後,他一個人到後園子散步。
他看了看牆角上小胡仙堂前的一簇一簇的白的黃的粉的臘梅,都已經不再開了,隻有綠葉更加生氣蓬勃。他走到一叢芍藥前麵,用手輕輕地拂著一個水綠黃的大朵,一隻偷藏在花心的白蝴蝶兒,從他手底下飛起來,飛到五尺多高,又向左邊的姑姑秧裏隱下去了。他看著落在手上的一片花瓣,他把它撚了一撚,放在嘴唇上。
一個穿著水白衣袂的人影,模糊地在東邊的葡萄架底下一閃,便又不見了,落入眼中的,隻是一株孿生的低垂了椏枝的香水梨樹,掛滿了山蘿。
想起家裏傳說的三仙姑的哀感頑豔的故事,空氣裏都有一種飄逸的情感。
一隻夜鳴鳥,噍噍的在半空裏劃過,隻有從聲音裏可以聽出它的存在。
丁寧向上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看,便一直地向葡萄架底下走去。
丁寧立在香水梨樹的山蘿網絡裏,向著山葡萄架裏麵窺著,是春兄,在一座杏木墩上默坐著,兩手捧著頭。
丁寧用手輕輕動了一下山蘿。
春兄並不向這邊看,慢慢地有兩顆大的晶瑩的淚珠,在她的長睫毛的眼睛上向下流著,一點一點地移下,她也不揩,一動不動地坐著。她忽然像怕人窺視似的淒迷地向茫然的暝色一瞥,她的微微有點斜的眼梢,閃起黑色的強光,她的鼻孔翕翕地動著,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又低下頭去。
丁寧把手裏的山蘿又試探的拽了一下,輕聲地喚道:
“春兄。”
抬起了眼,向山蘿這邊望著。
丁寧靜默地旋過來,眼睛看著她。
她還是用手捧著頭,眼睛痛苦地閉上。
“……我可以幫助你嗎?”
春兄並不回答,她癡望了一會,把肩向下一落,疲倦地鬆出了一口氣來。
“我是很願意幫助你的,我能使你變好嗎?”
春兄向這邊移了一點,讓他坐下。
她心裏很亂,她不知道怎樣開頭。
“是的,我正想你的幫忙。”她又歎了一口氣,“不過,唉,也許是我想得太遠了,我,不過,我就是做不到呢。我也隻有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