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寧細心地猜度著。
“我想念書去!”她把頭向上使勁一仰,又說道,“聽說三奶已經答應供銀鳳到南方上學去了!”
丁寧搓著雙手,很怕她失望:“嗬,好的,好的,很好,我一定使你成功。”
春兄把頭落在雙手裏,把臉掩起。
“用你的聰明,再補習一點,一定不成問題。”
忽然,一陣急促噴湧的哭泣,在春兄的雙手裏爆發出來,她的雙肩震動地抽搐著。
丁寧把食指抵在上牙縫裏,沉思著。
“唉……我不想去了……我就是走到哪裏,我的命運也不會好的。”
“不能的,那不能,隻要我們活著。我們要好好的活著,我們一定會好起來的,春兄……”丁寧的眸子閃著火光,他心下下了一個決定,他想:我一定能把她拯救了的,我一定使她達到了她的理想,我在這大草原裏,我悲歎的人物太多了,但我卻什麼事都沒做,我一定在這件事情上,表現出我的魄力,我的責任——丁寧常常以救度別人為他的責任的——我使這個聰明的人類有真能直立起來的時候,這就是我要做的。
丁寧並不感覺著他自己的感情的誇張,因為他的每一個思想的新籜,都仿佛是從他的靈魂的深處生出來,燃燒著自信的火焰。
“你的見解是很好的,你的勇氣很夠。我很高興……”丁寧握住了她的一隻手,想把自己的熱力與自信從這邊傳到她的手上。
她止住了哭,抬起了含淚的眼,向他望著。
“可是我什麼也不知道,我隻是要去做……”
“好的,你這‘要去做’的精神就好,待幾天,父親回來,我跟他說一聲就行了,然後我們一同去,我把你介紹給新人社那些奇奇怪怪的人,我想你一定會得著極熱烈的歡迎。”
“唉!”春兄又似愉快又似哀怨地歎了一口氣,“我們走罷。”
丁寧同著她走著,一直到母親的門口,丁寧又對春兄說:
“你不要想了,一切由我替你做好了。”
“你不看看依姑來了嗎?”春兄這時心裏非常光明平靜。
“我不進去了,我到前院走走,幾天沒到那邊去了。”
丁寧把手一揚,向二門走去。
院裏都十分安靜,偶爾有一聲女人的倩笑聲,寂了之後,什麼又都無聲。
轉出了二門,這才是地道的科爾沁旗大財主的代表景色。
馬棚裏馬噅噅打著響鼻,夥房裏的夥計們鬧得熱鬧哄煎的,毛頭紙剛塗上明油的風窗裏,一片熙熙攘攘的燈光。
劉老二正到細狗房裏去拿鷹,說是東府二十三嬸要吃鷹肉,一時買不到,到這兒來要。
轉過去柴欄子裏,正站著一堆人,在那裏亂講著,一個豆油碗點著個新撚的白棉花撚兒突突地燃著。
“嗬,你這個時候,走什麼,黑燈瞎火的。”
“行了,你看少爺來了,看收不收——一定收,你別嚷嚷……少爺。”大管事一隻手把一個誠樸的老頭兒推出來,老頭兒忸怩地害怕似的不敢出來。
丁寧走過來,用眼光詢問似的問老管事:“他是誰?”
“這就是劈張才的十天地的那個張地戶,他去年的畝捐還欠咱們的,他想拿口豬向咱們還,前天特意從家來趕口豬來,唉,說起來,也可笑也可憐,他趕個豬走到鐵道邊子上,讓日本兵看見了,喝著令子要他站住,他一看不好,拿起丫子就跑,跑出好幾裏地來,才敢喘出一口氣來,可是回頭一看,趕的豬,卻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他尋思,這回完了,正在走投無路,哭唧溺溲的找到咱們家門上,剛想叫門,一看自己的豬,正在那兒拱門檻呢,他趴在地上就磕起頭來,偏巧讓劉老二看見了,捉住就給他一個大嘴巴,問他探頭探腦的趴門縫尿的哪一路的水,後來,捉過來一問,才知道是他,哈哈,你說可笑不可笑?……我看他怪可憐的,本來那個‘瘦喀郎’也不值幾塊錢,咱們的豬好幾十口,哪就缺他這一口,可是好意思看他趕回去,就回了太太給他留下了,哪成想剛給他好說歹說說妥了,現在他忽然又想著趕回去了,怎勸也不聽,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你看這黑燈瞎火的半夜三更的趕一口豬過鐵道,要碰見了鬼子,那還有個好……”
“你願意留下就留下吧,那好算,多算點也行……”丁寧以為他吃了虧。
“少爺,您不知道嗬。”老頭兒慌急地趕過來,又偷聲問大管事,“這是大少爺?”
“是二少爺。”
“嗬,嗬,二少爺,您不知道嗬,您老是明鑒人,我的大兒子還病著哪,我欠了人家的藥賬,還得,還得還哪!”老頭兒渾身有點抖。
“嗬,你想用這口豬,先還藥賬嗬,也行嗬,你趕回去吧。”丁寧詢問地看著大管事。
“他趕回去倒行嗬,隻是這黑天半夜的,哪能走過鐵道呢!我是看他老實笨腳的怕他白送了命嗬。”大管事說完看著旁人。
李跑道和二管事都說:“昨天道沿子上不還給日本憲兵隊在鐵道上磕死一個人嗎,我倆剛在那邊過,人還沒斷氣哪。”
“唉!”老頭兒聽了渾身一震,臉色白了。他知道他也很難在黑夜從鐵道橫偷過去,來時的恐懼還未在他的腦裏消逝,但是似乎有一個更大的恐怖比這個還更足以恐嚇他,似乎他的考慮以為那被日本兵打死,那還是或然的,而那要不使他立刻就走,那個恐懼來臨卻是必然的,決無逃避的,所以他還是決定快走。
丁寧安慰他說:“隨你便罷,你願把豬留在這兒呢,就留在這兒,你要把豬趕走呢,就趕走,你要自己走呢,留下豬也行……你要留下豬呢,自己走也行。”
聽了最後一句話,大家都笑了。
“你看少爺給你說的多清楚,你還走嗎?”大管事也笑著說。
“走嗬,我還得走嗬,我趕著它走。”他失措地向馬棚旁邊的一間空屋子走,回過頭來,對丁寧閃爍地說:“少爺,我不是呀,實在是……我大兒子,嗬嗬,病啦……唉!”老人的最後的歎息,如同要哭了似的,似乎有無限的難言之隱在他的心頭蘊藏著不能說出。
丁寧考察地看定他的背影。
大山正在劈木頭,渾身是汗,一手拿著一柄大斧,栗子色的肉,蒸散出琥珀的熱氣,看著老頭兒深深地搖了一下頭。
“唉!……還是讓他走吧!”
丁寧才看見是他。
大山又說:“他不是兒子病了,他一定還有別的事。”
他向大山的鋼鐵似的軀幹,驚異的看了一眼:“你還在劈木頭嗎?”
大山應了一聲,又走近了燈火,把斧柄高高地舉起,斧頭本來已經咬著一塊鬆木墩,啪嚓!脆生生向地上一撂,便分為兩半。
丁寧驚羨地喊道:“看我的!”他想起了劈木頭。
大山把斧柄交給他,他也拿起了一塊木頭,高高地舉起,向地上猛力一摔,手上震得有點痛,丁寧並不做聲,皺了一下眉頭,希望那木頭一定開,可是木頭並不開。
“你落地不能那樣使勁。”大山用腳向丁寧方才劈的那塊木頭輕輕一踢,木墩便分開。
丁寧感到十分的勝利。
他們正在劈木頭,大管事走過這邊來笑著說:“我說的呢,他怎一定死也要走呢?你說好笑不好笑。我就說呣,這裏一定是有個原因,我到空屋裏去一檢查,果然的,原來你猜怎麼的,他的豬,把老爺的尿盆給拱打了……哈哈!”
大山鄙夷地看了大管事一眼。
“唉,這個沒有見過世麵的鄉下佬,哪裏知道是尿盆嗬,他看打碎了,便慌慌張張地問小半拉子,小半拉子一看他的神氣就想嚇唬他一場,說:‘這了得,這是老爺的古董,古瓷的花盆,老爺前天找出來的,吩咐讓他拿到空屋來篩細土,好填花盆。現在打了,老爺一旦要知道了那還了得,老爺的脾氣,你可是知道的,先小心你的腦袋。’他一聽見,這還了得,所以連忙央告小半拉子不要告訴別人說是豬拱的,他連夜跑了,明個他好落得個不認賬……哈哈……”
丁寧愛理不理地說:“那小豬倌怎不告訴他呢!”
老管事又說:“小豬倌給太太抓藥去了呢。”
丁寧又道:“哎,他一個人哪,黑更半夜的過鐵道嗬,保不定會出什麼事呢!”
三個人意外地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