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九
支支溜,支支溜,媚眼兒小聲小氣地羞澀地又不甘寂寞地叫。
畫眉是一套一套地哨著,“喵,喵……”得意地學著貓子。媚眼兒不安地把柳葉大的小身體,匆匆地穿梭地擲到青紗帳子似的鑽天柳裏去。“哢……”畫眉愉快地笑了。四穀裏傳來空靈的回應。
臘嘴們故意地從低枝跳上高枝,跳到頂尖了,又喳喳地成群地飛到再高一點的樹上,又重新地跳。
鑽天楊,一順水地插在胡香色的發軟的河沿上,疏疏的葉兒,描淡了的眉似的向下垂著,沒有風絲,細枝也輕輕打著細枝,發出無聲的響動,冰寒的跳躍的水花在它腳邊流了,泉眼咕都咕都發出透明的水骨朵,綠勻勻的水,錚琮地流過。
柳幹是溜直的,剛洗過似的嬌綠,隻是有時有著一些不講究的小綠蚱蜢型的小蟲子,在幹上隨便地吐唾沫。
四穀忽然靜了,丁寧覺得耳朵眼裏有點錚錚地響。
一隻老鷂鷹,倨傲地展開蒼色的長膀子,忽斂忽斂地有彈性地扇了兩下,便落下一尺多來,又把兩隻膀子放平了,殺著風紋絲不動地打旋。
旋的一個圈子比一個圈子大,必是目的物跑了,螺旋線旋到最後一周,便被一棵大白楊樹擋上了,老鷹不見了。
四穀似乎有輕輕的回響聲。
鳥聲從白楊的葉裏重新傳來,嫩黃的柳色遮去了頭頂上藍玉的天,一隻銀灰色的水鸛,銜著一條小鯽魚瓜子,像隻斷了弦的風箏似的飛起來,又紮下去。
多液的花蕾擴散出金色的香氣,馬蓮花疏懶地躺著。一株半枯的倒栽楊,在水麵上臥下,一座天然的橋嗬!下邊讓河水涮著,白色的樹芽,就像淌出來的樹脂似的,一簇一簇地從棕色的老皮裏鑽出來,向下掛著。
丁寧把一本書用繩係在垂下來的柳枝上,自己躺在樹幹上看藍天。
“嗙!”聲音是濃濁的轟響。
一定是大山在狼窩裏打狼了。
一切又複靜,鳥鳴分外的清新。
丁寧用手隨便地翻開書上的扉頁,上麵有一行小字。
給丁寧——小林
再翻過來一頁,是娟秀的筆跡,寫道:母親嗬,你的兒子
有著保爾的憂鬱,
他也不會吹唇。
但他沒有藹爾思培思,
他也不憧憬那白房子。
除非是那麼樣的時候,
他走進了那麼樣一個大紅房子,
他永不會吹唇。
母親,安歇吧,他不會用嘴唇來擾害你的,
當著他想起兒時的憂鬱的時候。
丁寧一冷神,便把書鬆開。原來吊在樹枝上麵的那本書,繩頭開了,便掉到水裏去。
丁寧一躍而起,把身子橫在樹幹上,伸手到水裏去取書。
水從樹幹底下,勉強地鑽出來,出門便打渦漩,書也隨著水渦滴溜溜轉,離手邊隻差二寸遠就夠不著,將身猛地向前一探,書也機警地轉頭就跑。
一條小柳葉兒魚,翻身躍在書篇上,折了兩個跟頭,又躍到水裏去,水花濺在書篇上,像幾朵剛出水的小荷錢,水載書,書載水,向下遊流去。
他目光一直隨著那本書走去。
他看見那書已經走得很遠很遠了,他看見那書走到一個青色的國度裏了。
他已經忘卻了那書,他被眼前的真實幻化到另外一個世界裏去。
他忽然起了一個異想,他想他也到那國度裏去。他脫了衣裳把兩臂撒歡似的拳了兩拳,一個鷂子翻身,便躍下水裏去。
頭再鑽出水麵來,已經是出去了幾丈遠了。
真痛快呀,水麻酥酥地向肉裏鑽,冰涼的,稀罕人的透明的水呀,丁寧一個大爬手就奔著書下去,剛一著邊,書就不見了,水穩不住地跑,容不得轉身去追,便不見了。
丟了書,便去趕從上流流下來的野花圈,抓起來剛想戴在頭上,水,不讓他戴似的頑皮地把他又送出兩丈遠。流出去不知有多少遠了,前邊是攔住了他的水壩。
丁寧在天然的水壩外麵的邊上向下看,嘴裏不住伸舌頭。底下像似用桐油鋪的一帶軟沙床,水晶瑩的蚌蠣肉樣的在上麵淌過去。
上遊的水倒下來,打在鍋底坑裏,沒命地旋,水壩都是滿裝著雪白的漚沫,四邊比當腰還要高起二三尺,當腰,一個無底的很像通過了地心的眼,玻璃的眼,流著秀媚的眼波,向丁寧緊緊地誘惑。
丁寧大吼一聲:“如今,我是解放了。”
噗通一聲,便向小水壩裏邊躍去。
小攔水壩向著這大膽的侵犯者怒吼。
一陣爆擊的洪響過去,無數的水沫,一擁衝上丁寧的肩膀,在他兩脅下沒命地滾轉。他渾身的毛孔發出軟鬆軟鬆的奇癢,腦子裏涵滿著涼絲絲的迷暈,丁寧輕輕地把眼闔上,怕把水給碰碎了似的,一動也不動。他便仰泳浮在水麵上。
一股子細流,從頂上斥出來,打在他的頭上。
壕涯的綠草——天然的流蘇,都脈脈含情地向下梳拂著。
河身就在這垂發上滾過去,一點也看不出那是河床,草是碧的,水是玻璃的,沙是黃的。
丁寧並不睜眼,又改成蛙式在水麵淌著。
流罷,流罷,自己也是泡沫裏的一個泡沫呀!
什麼東西撞了頭。丁寧連忙翻過身來,看見擋在前麵的是一帶鑽天柳的魚簾子,丁寧一躍就跳起來,什麼地方嗬?
一個老頭,赤著一雙帶著筋疙瘩的泥腳,右手拿著一個糞箕子,眯縫著一雙昏花的老眼在看他。
丁寧這才覺出自己自身的形象。
岸上一個小姑娘在馬架前邊攏火,看見丁寧的模樣,害羞地把天藍色的背影向著河麵。
“呃……”丁寧立刻地失措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但他隨即就對老頭兒求道:
“……你老有衣服,先借借……”
老頭兒看他的模樣問道:“唉,你擱哪兒來的?”
丁寧道:“在狼窩。”
老頭猜想道:“嗬,狼窩嗬,那早年的土匪窩,你是逃出來的票嗎?”
丁寧不知如何回答:“嗬,嗬。”
老人搖著他蒼白的頭,自言自語地說:“不過這幾年沒聽說那兒有嗬!”老人走到馬架裏立刻拿出一條麵口袋布來。
丁寧望著岸上熊熊的火焰。
小姑娘正從肩膀上向這邊偷望著,看見人在注視著她,連忙紅起臉,匆匆地炒魚。
“衣服倒有,您怎能穿,唉,今年五月十三都該過去了,天還沒下雨,那兩天,擠了那點點那算什麼,春汛過後,大魚也沒上過網,……這就叫沒法子……”
丁寧把衣服穿了,又把一條麵袋布圍在腰間,用麻繩一攔,他覺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風趣。
老頭細細看了他一眼,從動作上判斷他,問道:“您是城裏誰家的少爺?”
“丁……”丁寧沒說完又收住。
“丁,丁四老虎,嗬,四太爺的後人吧?”老人沒等說完震悚地把眼光規避在一旁。
“什麼,丁四老虎?”丁寧渾身都是疑惑。
“嗬,北壕村……”老頭兒艱難地說出,“是罷!”
丁寧更疑惑起來:“你認識!”
老頭兒又道:“唉,那是大主顧,每年都得往公館,把大的……”
“呃……”丁寧一團的疑惑,都散開了。
“少爺,怎麼讓胡子綁來了,我進城還沒聽說。”老人的眼睛像害病似的擠眯在一塊。
“不是,我是在上遊洗澡,一高興,順水就浮下來了。”丁寧答。
“嗬,嗬,少爺的水性不錯!”老人沉思了半天,用手托著下巴,才又感慨地自言自語著。“嗬,是少爺……幸而,這年來,這兒新修了一座鬼王廟,胡子犯忌諱都挪了窩了,挪到大菜園子那邊鬧去了,要不然早年這地方都是窩處,少爺有幾個命,也拿不回去!”
丁寧又隨口問道:“今年城邊上少了罷?有保甲。”
老頭歎了一口氣說:“保甲保的才是假,人家往東打,他往西打,人家往西來,他往東打,要不是按戶派錢,下鄉捉小雞,人家連他名姓都忘了。今年年月一旱,胡子都像牛毛似的起來了,前三天平車站就劫兩份了……今年是年月趕的,沒好!”
“你是什麼人?”丁寧突然地問。
老頭兒的顏色倏地變了。
丁寧霍地站起來,兩隻尖銳的三角眼,威迫的向他逼視。老頭兒的眼睛充滿了幹枯的淚水,悲哀地站著一動也不動。
那個小姑娘看了,走到老人的旁邊,好像是說:“咱們不怕他,爹爹,咱們不怕他。”
小姑娘的眼睛,輕輕地移向丁寧的麵孔,嗔怪似的瞅著他,流露著責備和埋怨的意思,好像在說:“你為什麼這樣的驚嚇著他。”
丁寧抱歉地笑了一下。
老人輕輕地推開她。
小姑娘向丁寧生氣似的一瞥。
“少爺,你不知道……唉!”老頭渾身都在痙攣。
於是他便喃喃地說了一遍他的身世。
當他聽完了老人低低的幾乎聽不出來的悲慘的陳述,他才明白了。唉,可憐的老人,在那大地主的魔杖下永遠地零落了,永遠地沒有太陽了。
老人含著淚水的老眼,迷惘地怔怔地看著那無底的河水。
“少爺,隻當是我這把老骨頭,這輩子算扔在河裏了……唉,別的不別的,我死了倒不要緊,她那大了,我白撫養了一回……”
他想,真想不到北天王的餘脈竟這樣殘存著,他已無力報複了,生命就要在他的喘息的末梢消滅了,他更不能想到為什麼北天王的不能推行的殘虐,還要在丁四太爺的宗族裏有保護地進行著……這一切他已不能明白,他給擠在闃無人煙的一角,作成一個被遺忘的人了。
老人說完,便要水水煎魚,自己來暖酒。
水水無底的眼睛注視在鍋裏翻花的油。
老人對女兒說:“水水,來,你也喝一盅。”
女兒並不理睬道:“爹爹,你喝罷,我不要喝。”
老人笑道:“這孩子,你不看見今天爹喜歡。”
“你不看這大毒熱天,人家烤的熱烘烘的。”水水又推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