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九(2 / 3)

過了半天,女兒用手抱著膝蓋,蹲著腿,一蹭一蹭地蹭過去。蹲到爹爹的身邊,也沒看誰,便就著老人的手裏,喝了一口殘酒。

“來,吃口蝦段,別喝幹酒,喝了好滾心。”老人挑了一塊紅玉似的大蝦段,小心地夾起來。

水水卻雁飛似的跑了。

“這孩子……”老人舉在半空中的半塊蝦段沒地方放。

“你吃,你吃……”老人把蝦段放在丁寧的碗裏。“少爺,我,我是喜歡的……嘿嘿。”老人笑了。

兩顆靈魂,為了逃出了那大地主的視野,狼狽地來到無人的地方,打了魚到長街去賣,來維持生活。

老人看著丁寧不自然地喝酒,微微笑著。

地上棋子布的花紋,漸漸都拉成了玉蘭花瓣了,丁寧看了看樹影子便說:“……也不知道大山什麼時候能送衣服來?”

“哎呀,少爺,我給你找他去。”老人矍鑠地躍起,把頭點了兩下,好容易盼著個表現的機會似的,顧不得把口裏的魚肉咽下去,就蹌蹌踉踉跑到風門子一對板門外邊還裝一副木門,擋風用,叫做風門。旁邊,拿起一枝疙瘩狼頭疙瘩狼頭,帶著一個結子的木杖。,便匆匆向林子邊走去,嘴裏一疊聲說著:“我去找去,我去找去!”

“你不用去了,過會他一定順著水找來,他知道我躺著的地方,在一棵橫在水麵的大樹上。”

“嗬,那棵大樹上嗬,我更知道了。到那就拿來,你等他找來得啥時候,少爺出來一晌午了,老爺在家也不知道多急哪!”

老人一麵向前走,一麵喘著氣,回過頭來:“水水,你侍候少爺喝酒,我去去就來。”

“爹爹……”水水尖叫了一聲,就跑過來,可是跑到半截又煞住了,說不出話來,急得滿臉通紅。

老人不解地向她看了一眼,好像說,你等一等罷,不要怕,慈愛地點了一點頭,老人便轉過身去走了。

半天半天水水漲紅著臉又喊道:“爹爹,你要碰見杜鵑花,采給我一朵,要紅的。”

老人回過龍鍾的老眼來,顫顫地說:“好孩子,爹爹給你采一大把,嗬……哎……”

老人佝僂的背,便被柳條一針一針地編織到綠絨的幔帳裏了,漸漸地模糊了,隱入了,不見了。

丁寧看著那一帶林子,直到他覺得實在看不見人了,才轉過了臉來,看見蹲在火前吃飯的背影。

即使是背影,也好像有眼睛似的,小女孩全身立刻彈了一下。

丁寧籲了一口氣,踏著大步走過來,黃色的地發出冬冬的怪響,好像地的心在跳。

丁寧一把手攀過她的肩膀來,粗暴地問:“你不怕嗎?”

她隻反對似的緊一緊鼻。

丁寧放開她,撥著火,眼睛瞅著火焰。

水水一口一口地吃飯。

丁寧完全是出於無意地從油鍋裏撈起了一條起金星的魚,拿起來就想吃。

知道是沒煎透,水水故意地撇住嘴笑。

“好燙,好燙。”丁寧燙了手,連忙把撈起來的魚又丟下。

“該,該,該!”一陣如同看見傻子偷黃魚了似的笑,水水連聲地說:“該!”

“什麼叫做該呢?”丁寧也覺好笑。

一股子天真未鑿的活力,鼓動起丁寧澎湃的生命,可是他還鎮靜地笑著,用勺子把魚撈起放在碗裏想吃。

“啛——害是腥的!”丁寧啪嚓一聲把魚丟在鍋裏,吃——啪啦啦,油花子崩得四散,濺了水水一身。

丁寧慌張地跳起,扯起她的膀子就用布擦,連聲地問:“燙著沒有?”

水水嗔他道:“你看你——小鬼!”

丁寧又問:“崩著了嗎?”

水水細細地看住自己的胳臂:“你看都紅了——你別擦,疼!”

丁寧一麵給她擦,一麵用嘴噓著:“見見風就好了,吹吹看。”

水水推開他道:“越吹越疼,去罷,不用你吹。”

“揉揉呢?”丁寧又來替她揉。

“不行,別,別,疼……”水水也不作興要他來揉。

“好嘍好嘍,到水邊去洗洗就好嘍。”丁寧最先跳起來的,拉起她的膀子就往河邊跑。“你看小鬼,把膀子都掙脫了。”丁寧拉過她來,按在河裏,用手舀水。

“好嗎?”

她又緊緊鼻。

一種不可言喻的快樂從丁寧心靈的深處升了起來,舀起了水,便學著山東人的水歌唱著:“哎,又一灌……”就向膀子上邊澆,又學著轆把的聲音:“嘩啦啦……”看著冰涼的水珠成串似的從她渾圓的小臂上灑下來。

丁寧問她:“那個臂子燙了沒有?”

水水把那隻臂伸出給他看:“你看。”

丁寧看那上有個紅點,便說:“是花疤?”

“是燙的呣!”水水說不是花疤,因為她沒種過花。

丁寧猶疑道:“不是花,那你怎的沒栽過花?”

水水不懂,揚起頭來問:“什麼栽花?”

丁寧解釋道:“就是種痘。”

水水又問:“種痘?”

丁寧便打著手勢,對她說:“往人身上種痘。”

“往人身上種痘,還種高粱不?”水水吃吃地笑了。

丁寧把自己的胳臂給她看:“真的呀,你看我臂上。”

水水笑起來說:“這是什麼,上樹偷桃子掛的吧?”

丁寧道:“你家掛的那麼勻,這邊三個,這邊三個……”

水水問:“種那個幹什麼呢?”

丁寧又告訴她說:“這叫牛痘,先……”

水水故意開他的玩笑道:“還有馬痘呢!”

丁寧真想對她講清楚,便仔細地說:“真的,等我有工夫講給你聽,先是種在牛身上……”

“呸,先是種在猴身上吧!”水水聽不進去,隻當丁寧誑她,所以總是打岔。

丁寧隻好換了話題:“真是沒辦法……你會水嗎?”

水水順口說:“幹啥不會水。”

丁寧道:“你教給我水。”

水水嘲笑他道:“喂呀,大蛤蟆似的躺在水裏那半天,原來還是個……”

丁寧生氣地把她推到水邊去。

“你幹啥,你這壞種,你看你把我的衣服都潤濕了——我就這一套衣裳。”——她掙紮著往上爬。

丁寧吃吃地笑著往下推。水水急了,一把手也把丁寧拖到水裏去。丁寧從水麵浮起,一躍過來,把她按在水裏,咕嘟咕嘟喝了一口湯。剛一鬆手,水水不見了,丁寧踏著水麵找。水水猛古丁地從水底竄出來,捉住他的頭發,便向水裏浸,一口一口地喝湯。

“你還敢不敢了?”

“好,不敢了,我的好小姐。”

“什麼小姐,還浸你。”

“得,好姐姐。”

“不行。”

“好妹妹,行不行?”

水水剛一撒手,丁寧便兩個胳臂都平行在水麵上,向她打水。水水沒提防,水就打了一臉,水珠鑽進眼裏,好酸,一急,拿著胳臂也打水,水花起的更大,都像一匹白布似的往丁寧這邊打,丁寧也使勁打,底下的圍裙濕了,直裹腿,對麵水來得更猛,丁寧著了急,便連忙潛水,剛一進去,就出來,水麵什麼也沒有,又潛,攔腰什麼人把他抱住,丁寧一翻身,喝了一口水,貼著水波就跑,不想頭發都到了對方的手裏,這回喝湯可是準了,丁寧閉著眼睛亂捉,狠命捉住她的褲腿,沒捉住又沉下去。還是水水提溜著他的頭發,又把他提溜到水麵上來。

“才浸兩口,就經不住了,還欺負人。”

丁寧喘了兩口氣,慢慢地爬了爬手,看著水麵無底的眼,紅玉的唇,向他緊鼻。

他向她浮過去。

“你來,你來。”

她露在水麵,下邊兩隻雪白的小腿,像剪子似的在水底下一剪一剪地剪著。

丁寧一個大爬手就爬過來。

她浮出水麵來,就跑。

丁寧跳出來,攆她。

繞著草地轉,丁寧也繞著草地轉,跳在石上,丁寧也趕上來,撈著她的腳,她用力一踢,就跑到了屋頂上:“小鬼,你來,呸!”

丁寧攀著從樹上倒溜下來的藤蘿,爬到中截,向這邊樹上一悠,就悠到屋頂上。

“這回你說什麼?”

“別鬧!”

丁寧把血液都聚在兩隻胳臂上邊,向前猛力地一抱,水水的骨節都咯咯地發響。

“鬧什麼?小鬼!”

“這回我問你還緊鼻不緊鼻了。”

橢圓形的玉蘭花瓣,晶瑩地印在兩人的身上,丁寧不讓水水跑掉。

一會兒,她抽冷子便跑下去,頭也不回地鑽進小房裏不出來了。

丁寧在房頂上,靜坐了半天,把頭從房簷上探下來:“水水,接我下來。”

沒人搭理。

丁寧把一圍亂草忽然地往地下一擲。

“小鬼,你怎那樣就跳嗬!”一手挽著頭發便跑出房來,一看不是,便紅著臉,往屋裏走。

丁寧兩手攀著房簷一翻身就下來。

推開他,水水又跑進屋去。

丁寧彎著腰進了屋裏,一股強烈的腥氣撲向他來,黑色的網,像鯊魚皮似的堆在屋裏,一張大鑽網張開鱷魚般的大嘴對著他,不懷好意地覬覷地端詳地向他盡望。

一個沒席子的土炕,隻有兩條臃腫的棉絮散亂躺著。

水水把一朵豆瓣兒黃花,戴在頭上,放下那塊蝕掉了水銀的小鏡子,回眸向他展然微笑。

丁寧又掃了這奇異的居室一眼,便走到她的跟前。

“你不苦嗎?”

水水怔怔地望了他一眼,便跑出去。

丁寧隨出來坐在水水旁邊。

陽光從頭頂上灑下,城裏的午炮,轟然一響。

水水坐在丁寧的跟前,呆呆地望定了她每天看慣了的藍天,又看看每天看慣了的流水,口裏喃喃地自語著:

“我一打從小,什麼人也沒見過,我也沒媽……我就和一條小羊玩……去年,我的小羊也老死了……”水水的眼圈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