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九(3 / 3)

“小時候,還有人上這兒來買魚……後來,便連人芽也沒有啦……爹……隻一個爹,從前是黑胡子的爹,現在是白胡子的爹……我什麼人也沒有……人有,都不是我的……我也沒媽,我是從水裏淌來的……爹爹把我抱起來,就叫我水水,……我的命就是水,我是擱水裏來的,將來我也得死在水裏……”

丁寧喃喃地在她耳朵根下,說著一些不可解的話語。

“朋友……就在明天……我接你到城裏住……再不住在這兒……也再不打魚……”

“嗬,我苦……”水水又哭起來。

“水水呀,”丁寧小心撫著她的頭,“你是太興奮了,小水水呀,來,來,你須得安靜了。水水……”

“哎呀,什麼東西氣味!”水水一激靈就跳起來,恐懼地向外望著。“哎呀,你看一鍋魚都煎糊了。”

“可是我不管了……魚呀,天天是魚……永遠是魚……”水水用腳使勁地踢著旁邊的魚桶,魚竿,魚鉤,魚網……大大小小的金色的紋銀的魚,都在地上翻騰地滾了。“我再不要見魚了!”

丁寧起了鍋,重新倒了油,捉了兩條活魚就往裏放,魚兒一跳,又跳到地上,滾的滿身都是泥。

“你看你,你來攏火……”水水鄙棄他不中用,過來自己動手。

丁寧吐了吐舌頭,就老老實實來攏火,水水拿起刀來,剁去了頭尾,開膛了,又刮鱗。

丁寧拿起她剛開了膛的魚就往鍋裏放:“現在行了吧?”

“不行,還得等油開哪。”

“得……”

“啪……”

什麼地方槍響,胡匪!

丁寧吃驚地一回頭。

大山正提了一杆槍,站在一塊大紅石上,看著他們。

“咦,你來啦,老頭兒哪?”

大山一偏身。

老頭兒的蒼白色的頭便現出了,一麵用手揩著汗,一麵顫巍巍地說:“少爺等急了吧,人老了,不行,腿慢了……”

看見自己的女兒,便連忙蹌蹌踉踉地跑過去:“水兒,爹爹給你拿花來了。”

“爹……”水水愉快的又有點哀涼的眸子,微笑地瞅著父親。

爹爹不解地也安慰地用著昏花的老眼細細地看著她的臉龐兒。

水水使勁地把臉偎在老人的胸口,甜蜜地長出了一口氣。

爹邊說著邊把一朵紅杜鵑花兒給她插在發上。

“來,你別帶那朵黃花兒了,來,爹給你帶朵紅的……”

水兒用手指撥弄著爹爹對襟上第三個紐子,想說什麼又吞住。爹爹相看著她的小頭問:“我的小百靈兒熱不熱?”

水兒脈脈地又愉快地向他靦腆地笑了一笑。

爹爹正和水水說話,丁寧和大山到樹後去換衣服,不知什麼時候大山和丁寧兩個人吵起來了,隻聽那邊傳來大山的不斷口的罵詈聲。

大山粗暴的聲音在喊道:“就是你,你就是!你怎樣,你也一樣!就是你!”

接著就是丁寧一串森人的狂笑。

大山針對著他的笑,恨恨地向他獰視著。

隻聽丁寧又說道:“嘿嘿,我告訴你,大山哥,一點也不是,害他的絕不是我,絕不是!害他的是小日本,我告訴你,小日本還在我們任何人的肩上,他超出丁家的萬惡十倍,這個你尚且不懂!”

大山還口道:“嘿嘿,這個我比你懂得多,可是為什麼一個尿盆會送掉了一條人命,這和小日本何幹?這和小日本何幹?”

丁寧眼睛發出異常的光亮。

大山又喊道:“至於小日本,我比你懂,我是身受過來的,你是聽別人說的,我是自己爬過來的,你,你怎樣呢!”

丁寧也發狠道:“我並不比你差,我正爬過來又爬過去!”

老頭兒看他們鬥口,便連忙走過來排解。

“唉,這位大哥說話太氣粗,少爺,就多看待點,體諒體諒他個粗人……”

大山愣愣地向老人看了一眼。

“走,回去!”丁寧眼睛燃起了火光,頹唐地喊。

水水銳聲地一聲怪叫,但是沒有叫出來。

丁寧一甩手,把自己的衣袖網上來,也沒和大山要槍就走。

大山跟在後麵,右肩掮著丁寧的槍,左手倒提著一條套筒,喉嚨裏不住地發出極不自然的嗆聲,顯然的,另外有一種情緒在點燃著他。

丁寧用著三角眼,盯著他的黑絨鑲邊的大眼,什麼魔鬼在吞食了這匹難馴的野獸嗬。

丁寧猛可地向後看一眼,他看見水水撒著手,腳底下生了根似的在那裏癡癡地立著,他想,我得立刻轉回去。

但他向大山凶狠狠地看了一眼,便隻好向前走。

兩人無聲地走著,腳底踏在地上,發出空洞的聲響,寂寞的林子無聲地在肩邊擦過,一片銀灰色的艾蒿的特有的香味淤集在整個的林中。

一顆從來沒飲過人間的水酒的透明的心喲,那無底的眼,紅玉的唇,被著新奇的命運所踐踏起來的熒光般閃爍的悲、哭、思量和輕笑,水樣的身世,處女的未鑿的愛的光焰嗬!……那被旁人的強悍給掩埋了的,給遺棄了的,給忘卻了的,用奸詭的狼毫給完全塗抹了的人們嗬。

丁寧正在胡思亂想,隻聽大山在後麵向他大吼一聲:

“站住!”

一支冰冷的槍管正針對著他的後背。

一字眉,著了火的茸草似的糾在一起。

大山裂帛似的聲音。

“舉起手來!”

丁寧的手,還是照舊的垂著,眼睛裏冒出血光。

大山也不吱聲,把獅子的鬃毛在頭上有力地一抖,向前用槍管逼著,丁寧無可奈何地向後退。

他要幹啥呢?……他要殺死我嗎?丁寧遲鈍地想。

敏捷的猿猴一般,大山向前一撲,繩子從腰間攔起,把丁寧便攔在樹上。

丁寧剛想反抗,卻隻有麵對著前麵的合抱的大樹的分兒了,大山走到樹後,緊住了繩子,便從丁寧的身邊向後退去。

丁寧狂暴地搖著身子,繩子像毒蛇般纏住了他,他殘忍地把腰仰到後麵,頭發向下垂著,眼睛由下向外倒視,用火紅的眼睛凝視著大山。

“你做什麼?”

大山命令道:“住嘴!”

丁寧怒喝道:“你個無知的蠢物,要我死,行,可是你有什麼理由?”

大山冷笑道:“什麼,理由,好,你自己就是你的理由!”

丁寧又罵道:“你隻配做殺人犯,做劊子手,你不配做光明磊落的好漢!”

大山冷冷地說:“好,好漢,行,你要我告訴你,好,我就告訴你,你家的一隻夜壺就逼死了一條人命,難道我一個槍子就要不了你的一條狗命!”

“你這下流的棍徒!”丁寧用裂竹的聲音罵著,丁寧全身的血液都開了花,狂怒電解了他自己。

“哈哈!”大山一片瘮人的狂笑,笑聲完了他才得意搓著自己的兩隻大手。

“我先打死你,我真不信,一個尿壺就逼死一條人命,一條人命就不值一個尿壺,嗬?有這等事嗎,嗬!……我真想不到,那樣一個好人,走不出二十裏地,便會隨隨便便地送掉了性命,唉!……”

丁寧想,這是一點理性也沒有的猛獸嗬,怎能把這個罪惡判到我的身上呢,丁寧大吼一聲:“混蛋,你就斃我,我叫你就斃!”

“住嘴!”大山恨恨地咬破了嘴唇,端起槍,大聲地喊,“你住嘴,我告訴你,你死一點也不難,我才敢殺你,我看你的命連一個尿壺都不如!你家是世襲的小湯鍋,窮人在你們的地上,就像落在菜碗裏的蒼蠅!光你太爹那一輩你家就逼死了多少人,搶了北天王的財產,還造出了胡仙來搪塞,這是我爺爺躺到床排子床排子:東北死人咽氣不許在炕上,先抬到紮好的床排子上麵。上才告訴我爹的!你爹活活地把人家的姑娘搶去,把我一家拆散,嗬,你今天,又禍害了一個可憐的鄉下姑娘!……嗬,我們鄉下人就非得受你們的禍害不可嗎?嗬?我不打死你,我打死誰?”

大山的臉,透出了青光,牙齒打著牙齒咯咯地響。

丁寧這時才軟道:“唉,大山,你想一想罷,你冤枉我不要緊,但是你的痛苦,是不是就這樣的可以解決呢?”

大山仍然喝住他:“住嘴!”

丁寧又強道:“好東西,你想一想罷,我絕不吝嗇我一條命,假設因我一死,我就可以使你們得救,我是不辭一死的,我自己也會殺我自己的,但是,我死了,你能得著什麼呢?大地主依然是大地主,莊稼人依然是莊稼人,你要有腦筋,你就仔細地想想罷!”

大山把槍垂下,他又想起了那穿長筒馬靴的大老俄告訴他的話……

丁寧又發狂似的喊起來:“好罷,好東西,殺呀,殺絕了幫助你的人,殺絕了幫助你的人罷!殺呀,我命令你,你就殺我!”

“哇拉拉……”大山的拇指一鉤,子溜子的聲音嘯得毛骨悚然,一大片的樹葉,都從上邊紛紛地落下來,打在丁寧的臉上。

丁寧的頭,巍巍地向外扭轉,臉上一層愁苦的慘白,嘴角流著死滲滲的唾沫,大山看他一動不動了,便低下頭,但是剛一抬頭,便照丁寧的頭上又開了一槍。

“卡拉拉……”又是一槍。

槍聲槍決了大氣的平靜,鳥兒像自己要死了似的,呷呷地發著哀鳴向西飛去了。

一塊榆樹的老皮,從離丁寧的頭上有二寸高的地方打下來,掛在丁寧的頭發上,樹皮又霍地落下來。大山故意在離他頭上二寸的地方打了三槍。

大山低著頭,一步一步地走到丁寧的身邊。

他用手輕輕摳一摳樹幹,一塊茶碗大的白皮,便露了出來,白皮的中間有些微的焦糊的痕跡,三槍都在一塊地方。

大山解下了繩子,把丁寧放在地上,丁寧的臉像白蠟一樣。

丁寧痙攣地扭轉著腰,忽然詐屍般蛇立起來!

“你為什麼不打死我?”霹靂火的問聲。

話還沒有說完,忽然一陣頭暈,但他掙紮著,又道:

“你為什麼不打死我?”

大山冷冷地說:“打死你不當打死一條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