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十(1 / 3)

科爾沁旗草原 一零

屋子是熱乎乎的,一切都混合在昏眩裏。

是什麼東西伸著頸子在長號,噢噢……嗬噢……直叫。

聲音好像是歌唱,又好像是深夜裏無望的被虐殺的尖銳的哀號,又像憤怒的吼聲,又似乎是哀哀哭訴的罵詈聲,噢噢……噢……

聲音如同是在一個四千年用鋼鐵的針線密縫著的布袋的針眼裏偷泄出來的,又好像是怒掙出來的,一種初見陽光的喜悅,一會兒像似一千萬人,一萬萬人,萬萬萬人,數不清的人的吼聲,一會兒又像是普天底下的一個喉嚨,在唱著原始的歌,單純的,簡單的,隻有一個音階,隻有一個聲音。聲音不知從何方來,不知飄向何處去,噢噢……漸大了,嗬噢……更雄宏了……

丁寧蒙矓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有點恐懼,又有點興奮,他想仔細聽出那到底是什麼聲音,但是他十分地聽不清,這倒使他有點憤怒了。

但是那聲音似乎並不體會他的憤怒,反而更加高亢起來,他覺著全身都發熱,他想,我必須跳起來,捉住這聲音。

聲音越來越高亢了,嗚嗚的,嗚嗚的。

但是忽而又轉到像一個畏葸的女人隱約的哭泣聲,似乎是晶瑩的淚水打在鍵盤上發出哀抑的聲音,含著無限的哀傷,不可述說的神秘。

忽而又不是哭聲了,是什麼東西窸窣窸窣地響,一種軟膩的東西的戰栗……似乎是一個女人的婉媚的呻吟了,呃呃……忽而又是初生的嬰孩的哭聲……

丁寧拍地一下,從頭底下把一條枕頭扯起,向著那聲音擲去!

“你魘住了嗎?”

丁寧睜開眼睛,天早已大亮,四壁都是夏日強朗的光輝。外邊隱隱地傳來一陣鼓響和人群的呼嚇聲。靈子穿了一身白,立在他旁邊溫婉地問他。

丁寧問靈子道:“外邊什麼東西咚咚響?”

靈子回道:“遠處有求雨的聲音!”

丁寧看見從她的身上返射出來的陽光,有點憎惡。命令她道:“把窗簾放下!”

靈子疑惑地向他看了一眼,用手小心地把窗簾拉過來。

和風從明媚裏走來,扇惑著窗簾也嫋娜地舞動。

靈子看他沒有就起來的意思,便走出去預備早點。

丁寧想,這是什麼一種幻覺嗬,這樣再來,我就要喪失我的自信了,我將不複能控製我自己了。

我現在已經是一匹招攬了過重的生意的舢舨了,不能再放上一個梨了,稍一加重,我就要覆沒了。

我須得安靜下來,我必須退出了紛亂,躲藏在平靜的一角,喘出了兩口氣……可是,我昨天決定幫助大山的決定,又怎樣呢,我還應該拯救他嗎?使他的健全的宏大的性格有教育地成長出來嗎?使這個暗淡的草原,因他的照耀而光輝嗎?……是的,我還應該這樣的,我可以把別的事情,置而不作,我必須完成這一個雄大的企圖的,我應該不放棄這個機會,我和他結合,我把我的教育,思想傳達給他,使他成長……是的,這樣的決定,這樣的工作,才足以說明我的坦白處。

丁寧忽地有點高興了,他覺出現在自己是躺在床上了,他向著陽光點了點頭,又靜靜地向外聽了一聽,外邊似乎又響著咚咚……的聲音。

靈子端著奶走進來,茶盤裏另外放著兩份電報。

“老爺來的電。”

“翻好了嗎?”丁寧問。

“你不是說,不經你手不許翻嗎?”靈子答。

“就翻。——真討厭,什麼玩意兒咚咚地還在響!”丁寧道。

“打鼓的聲音,——昨天上龍潭,今天遊街——不是把咱們的雲龍都借去了嗎?”靈子答。

丁寧沒有吱聲,又把臉翻到裏邊去。

湘靈坐在茶幾前,小心翼翼地翻。

丁寧想,真想不到父親一出去就大幹,跟我從前所規劃的完全相反。這個投機的心理,會使一個人精神日趨頹唐的。這對他很難有好處。

湘靈兩手捧著一張電報,一邊看著一邊走過來:“要聽嗎?這是第一封,昨天發的,今天早起到。‘寧悉,又餘七萬,亦足小喜。擬赴連小住,念汝不日即去,不勝依依也。日內返去,即稟汝母。’……老爺在彩頭上,想起了你,就要回來呢,你瞧,哼——”

“第二封呢?”

“嗬哈,我還忘了,剛翻到‘又餘七萬’,我就不知怎的好了。”

“嚴緊點吧,小姐,別噪嚷了。”

丁寧一聲不響地望著那個在日俄戰時曾經被打去了嘴,又被父親用銀子鑲了雲子卷的大朱砂瓶,瓶口裏插著兩個宮扇,孔雀羽閃爍著金翅金鱗的光耀。

忽然靈子異樣地一聲怪叫。看見丁寧還沒有察覺,便害怕似的用一隻手遮去了半個臉,還裝著用心在那裏翻。

丁寧一看光景不對,便一躍而起。

靈子似乎怕他看見電報,想用身子把電報遮住,但又不敢,終於不由自主地把頭驚怵地埋到手裏去了,電報稿子便擺在桌上了。丁寧遲疑地捉起了那張電信紙,臉色立刻白了,但是他隻寂寞地一笑,便喃喃自語著:“我早就料到的……”

靈子的臉還握在手裏,恐懼地悲傷地抽搐著。

丁寧撫著她的肩說:“你千萬不要讓太太知道,除了你我之外,別人不許告訴,你叫大管事的就來。”

丁寧又悄悄地拿起了電報來,又重讀了一遍。

丁寧又沉思了一會,擰開了牆角裏自己的鐵箱把電報放了進去。

大管事的滿頭大汗走進來。

“少爺,方才知事派人來說,他要看看老爺珍藏的那兩篇雲龍顯聖的相片。”

丁寧鄙視他一眼,怒衝衝吼道:“沒有!”

“少爺——”老管事的又試探著囁嚅著,“劉師爺還等著呢!……雲龍都讓他們請去了,這兩張相片算得什麼,還是借給他罷!”

丁寧著火了似的道:“沒有!我找你來不是讓你來拿相片的。”

靈子聽了便連忙亂翻了一陣,從暖閣裏走出來,把手背在後麵說:“……少爺,依我看,還是給他拿去吧,咱們何苦因為這件小事,和這些小人惹怨呢?”

老管事也在旁說:“說的是的,他們外人不知道的,又好像怎樣了似的。”

丁寧還是不吱聲。

靈子便從身後拿出兩張照片來,遞給大管事。

丁寧劈手奪來,一眼看見都是“山本寫真館”照的,便不由地多看了一眼,一張上邊題著:民國五年,時方新履斯土,即疾苦旱。百穀就萎,勞農載怨。幸獲凱翁以家藏鐵冠道人真筆雲龍,禳之於天。得以甘霖普降,百姓更蘇!感悚無狀,爰為誌異。

仙龍法顯,靈佑十方,居常子夜作嘯,聲震屋瓦,蓋神瑞也。讚曰:

八百膏盲,黔首殃殃!天龍窺牖,凡百舒僵。

知事馬蘭頂禮齋戒薰沐誠惶誠恐三匝百拜謹識

丁寧冷笑了一下,輕藐地拿起來慢吞吞地疊在另一隻手上。

靈子機靈地隻一奪,便把照片交到大管事的手裏,又特意放低了聲音,對管事的耳朵說:“快送去罷,就回來,有要緊事。”停頓了一下又道:“還有大事要商量呢!”

老管事的擦著汗便往外跑。

丁寧吩咐靈子道:“靈子你告訴看門的,今天無論誰來都不見。”

靈子出去告訴小丫頭傳話去,看小丫頭從暖閣跑出去,便連忙回來。

靈子順便對丁寧說:“上半天我聽小丫頭說,咱們街後地頭上,也不知誰家的場院失火了,直著了一夜還沒熄哪!”

丁寧不在意地說:“啛——他著火又怎麼?”

靈子搭訕著鼓了鼓嘴,又咕噥著說:“我的意思,是要是劉百萬或是槍爐王家,這個夙日有些過往的,要是遭了火就得派個人問慰問慰……”

丁寧背著手大踏步地在地上踱著。

二門外小丫頭正在和管大門的吵著:

“告訴你,你可記著,要不然不清不白地把人放進來,把我們也裝進去了。”小丫頭尖著聲說。

“我不怕,就是挨打,我的老屁股,也比你們小屁股多經幾下子……”看門的說完了便做了一個鬼臉。

“狗東西。你可提防著,少爺今個正捉碴!”小丫頭隻管罵看門的。

“得啦,小姑娘,少爺的碴你怎麼捉住了呢?”看門的乘機便說些俏皮話。

“你們豬狗不如的東西!”小丫頭聽了轉身來就走。

看門的看小丫頭真的惱了,便又央求道:“得,好姑娘,你別走,你好歹給我傳個信兒,一會兒龍架來了,咱們門上讓放鞭不,討少爺的示。”

小丫頭啐道:“您啦就自主了罷,還用討誰的示!”

看門的才軟下來,又央告道:“好姑娘,好歹我的飯碗子……”

小姑娘頭也不回的,轉身就往回走。

二門裏一個戴著墨鏡的師爺從下屋裏走出來,大管事客氣地在後邊送。

師爺謙讓地說:“您留步,留步。”

大管事從容不迫地道:“不,我陪著出去,到區上問問昨個誰家失的火。”

“聽說是誰?槍爐王家?我也弄不清,……這是您府上的靈丫頭吧?”老師爺看見小丫頭走過便拿著分寸問。

大管事也認不清那小丫頭是哪房的,隨口應道:“不,這是打雜的小丫頭。”

“喔!”師爺吃驚地吐了一口大氣。

小姑娘聽了便紅著臉低著頭向二層院子裏走,剛一進二門的門樓,便聽見有女人的聲音在大門外頭喊。

“誰說的少爺沒在家呀,少爺敢情是和我同車來的呣,還能在家嚤!嘔,往裏趕!”

“不是小的,不是小的,奶奶別生氣,實在是……”看大門的從板凳上站起來垂著手苦笑著。

一輛紅駝呢綠走水的小車,呼隆呼隆地趕進大門來,兩條墨黑騾,站下來還像兩隻大戰馬似的豎起前蹄來,不住地噅噅打響鼻。

車門軟簾一打,便有一個穿著緋色的少婦從車裏探出頭來。

“十三奶奶,……給您請安了。”小丫頭連忙帶笑跑過來。

大把大把:趕車的尊稱。把紅纓軟簾插在鞭帽鞭帽:插鞭子的鐵座。裏,將一個朱漆的腳蹬腳蹬:為下車時墊腳的長凳子。,從車沿上拿下來,撣了撣浮土,方方正正地擺在地上,一隻腳踏在板凳上的西端,一隻手提著轅馬的提韁,把車穩住。

十三奶奶才扶著小丫頭的肩下來,順便問道:

“老爺回來了嗎?”

小丫頭連忙恭敬地回道:“沒有呢。”

三十三嬸又問:“太太哪?”

小丫頭答道:“正在躺著哪。”

三十三嬸又打聽別的情況,這樣她心裏早有個譜兒,下車之後便容易決定自己的行止。

“大少奶奶好了些嗎?”

小丫頭謹慎地答道:“唉,還是病殃殃的,總算比從前強了……托您的福。”

三十三嬸笑道:“托我的什麼福嗬!——好伶俐的小嘴,又是一個靈兒。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丫頭道:“我乳名叫蓮心,沒人給我起名字,我們三門外邊的,上不得台盤的,還不配沾那好名好姓呢!”

三十三嬸道:“明個兒我給你起個名兒你肯叫嗎?”

小丫頭道:“那敢情是造化,求都求不到,還有不肯叫的!”

三十三嬸笑道:“虧你這大年紀,說出這等得體的話來!”

小丫頭抿著嘴,爬到嘩嘰的車墊上,拿出絹子來。又把紅嗶嘰的靠枕旁邊的福漆小木匣拿出,才下車來。十三奶奶便讓拿出小鏡子來,小丫頭跪在車上,給她攏了頭。

“丁寧還不快來接我。”十三嬸愉快地往二門裏走,看二門的早垂手站立一旁。

“生氣哪……”小丫頭低聲說。

“和誰生氣?湘靈!”十三奶奶扒下臉來問。

“不知道。”小丫頭抿著嘴笑。

“丁寧你怎也不接接我?”十三奶奶一邊扇著汗,一邊跨進二門來,“今天好燥!今天好燥!”

丁寧正背著手在地上踱著,突地轉過身來,問道:“外邊是誰?”

靈子早已接出來,把三十三嬸接到上房,斟茶點煙,忙個不了,一麵拿著自己的手帕,替十三奶奶扇汗,一麵就不住地問長問短,覷著丁寧的神眼,扒著耳朵告訴她說:“人家求雨他生氣啦……沒什麼大不了的。”

三十三嬸心裏明白了,就先到母親房裏,又去看過嫂嫂才又來看丁寧,丁寧還是不愛講話,對她愛理不理。

三十三嬸向丁寧那邊瞟了一眼,便隻好和靈子姑娘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閑話,靈子又問候了依姑和鳳姑娘等人,又給她煎最好的茶。

“這是鐵白觀音,奶奶喝一盅。”靈子捧過全套的日本茶具過來。

三十三嬸道:“這茶隻有講‘茶道’茶道:日本把吃茶綜合成一套嚴格的儀式,叫做茶道。的人才配喝,怎能送到我麵前呢?”

靈子笑道:“奶奶說這話就折了我們了,隻有奶奶來才獻這茶!”

三十三嬸點頭笑道:“丁寧不是從來不用日本貨嗎?”

“這是老爺送過來的,他平日也不用。”靈子一麵安排茶具一麵答。

“我看我大哥就差個日本太太了。”三十三嬸和靈子說著話,眼睛卻看著丁寧。

靈子聽了不由得眼睛一酸,偷覷了丁寧一眼,便連忙用話岔過去。三十三嬸這才覺得不該當著丁寧的麵,提到他的母親,便趕忙故意整整衣服,坐好了又和靈子說閑話。

靈子和三十三嬸周旋了半天。

一會兒她坐起來,悄悄地堵住了嘴,笑著在三十三嬸耳朵底下說了一些什麼,三十三嬸點了一下頭。靈子說:“我就來!”便出去了。

十三嬸用上牙咬著下嘴唇,斜乜著眼,蹭過來,拍著丁寧的肩。

“我來了,怎麼也不跟我說個話兒,是我哪個地方衝撞著你了,賞我個信兒,我也好走,你這樣不理我,當著人前給我不夠臉,讓我怎的能……要不是靈姑娘是個好丫頭,我還有啥臉再在這兒待了……”

丁寧對她鄙夷地說道:“好,就請你走!”

她也有幾分著惱的樣兒,急道:“丁寧你可得知道,我好歹是個嬸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是一片血心對待你呀,唉,我為你的事,我的心都使碎了,就哪管……哪曾想,你竟會這樣落薄我,你讓我,……唉,你就設身處地的想一想罷!”

“什麼‘嬸子’?”丁寧冷冷地一笑,使勁地搖頭,“我不懂!”

“丁寧……”三十三嬸湊過來,哀懇地說,“丁寧你不知道我的苦處,我的心,隻有天可以知道……”三十三嬸的眼圈紅紅的了,“我嗬……怎樣都行,隻是你這樣對我,我就是死了也不得超生……”

“請你就走,無恥的蒼蠅!”丁寧不耐煩地一揮手,大踏步在地上走著。

“丁寧,你好狠心哪!”三十三嬸嗚咽起來了。

“你知道我跟你受的辱嗎?”三十三嬸真個傷心極了。“我因為你,如今我都圓不上臉了,你知道我的苦嗎?藺家甸昨個讓人抄了,連人帶機器,都帶走了,我爹昨個打發人來,今個十點人才到,說,讓我在這裏來籌四萬,好湊出十萬來,把他們贖出,免得過省,一過省,就更麻煩了,你知道嗎?我聽這個連午飯都沒吃,我就跑來了,你還存心的慪我,你還有心嗎?”傷心極了,三十三嬸又數落又哭。

“為了你,我寸步都不敢多走,生怕惹出多少唇舌,就是媽都好像我怎麼的了似的,小鳳子見天都轄著我,不讓我有好覺睡,唉,想不到,我今個竟落得這麼一個下場……”三十三嬸抽噎得更厲害了。

丁寧什麼也不說,隻是趕蒼蠅似的把手一揮,吼道:“請你就走!”

“得,丁二少爺,我就算鬼蒙了眼,比幹炒肉,自煎自的心,我是自作自受。好,如今是輪著我求你了,求您賞光,把那兩個整如數還我,讓我圓上這個臉,我好也沒白心腸熱一回。丁寧嗬,我是決無怨言,我要有半句頂撞你的話,我就天誅地滅。”

丁寧心裏不由得一震,剛想要說,忽然大管事的躡手躡腳地走來,用手指輕輕地叩門。

丁寧走過來,把頭探出去,一看是老管事的,便沒好聲地問:

“幹什麼去了,叫你就來——手裏拿的什麼?”

“師長來的電報。”老管事恭敬地答。

“你去告訴二管事的,就趕這趟〇二的車,到大連去。到那邊富聚公司一問便知,以後聽我的電報。”丁寧一口氣把話說完,才像搶似的把電報拿到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