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十(2 / 3)

“大山呢?”他皺著眉頭回過身來問老管事。

“那小子大概上老孔婆子那兒鬼混去了。”老管事仍然很恭敬地回話。

“混蛋!——看見他就叫他來!”丁寧氣不打一處來。

老頭兒怔怔地聽不懂是罵大山,還是罵自己的捕風捉影,便悄悄地退了出來。

丁寧依然立在門口,把電報拆開來,匆匆地走到茶幾跟前,急遽地翻著。

靈子看見大管事的去了,便趁空兒把預備好了的點心端進來。

看見她進來,三十三嬸仍然若無其事似的裝著用手指點著她。

“你可去得這半天,必是趁勢兒好躲開我!”

靈子賠笑道:“奶奶淨拿我們開心,剛才大少奶奶的姑娘曉屏扣住我,非讓我給打個雙套環不可,我說奶奶在這呢,哪能托懶不侍候,她說這是太太的活計,晚上就等要,交代不下去,可不是玩兒的,我也不好意思推辭,竟讓奶奶喝冷茶……”

“靈姑娘,我知道你,也難為你這孩子。”三十三嬸這邊說著話,便又向那邊瞅了一眼。

丁寧把電報一疊放在口袋裏,就翻開借貸賬,查五月份的進款,呃,五月有三筆,行,三筆也行,提出來,全數送給她,打發這隻無恥的蒼蠅罷!

三十三嬸沒有著落,便隻好拉著親近和靈子說閑話兒。

“我在家裏聽我們炮手說,北壕村失火了,大夥都猜是你們這裏,我就說那哪兒能呢,你們家裏有座鎮宅神,還能失火嗎?火神爺也得懼他三分哪!”三十三嬸正和靈子談著。

靈子微微一笑,便像沒聽見似的:“……我剛才聽得來的是昨天後街槍爐王家失火……”

“怎麼的呢,是氣筒子炸了罷!”三十三嬸還聊以解嘲地開玩笑。

“奶奶淨說笑話,他家早年擰槍還自己起爐,這幾年洋炮不吃香了,他就和日本人勾著手販賣軍火,連機關槍他也能擰,從日本買來零件,自己上……”靈子還是正經地說。

“氣筒子沒炸,怎麼來的連珠炮的脾氣呢?”三十三嬸還在說語意雙關的話。

“他家也是上下都交,得罪人也不少了,我聽大管事的說,他是把他們地戶凶苦了,有一家狠了心,放了火,連夜往江北逃了……”靈子說。

“哼,地戶這年頭才難鬥哪,我家昨天就來兩分推地推地:就是退佃。的——哎,也沒法子呀,過五月十三還不下雨,吃糧都亂在地裏了,還討不著個好,瞧著吧,耗子拉木鍁,大頭在後頭哪!”三十三嬸說。

“王家去年存兩千多石糧,現在都完了,王大閻王昨天跳火坑,大夥強死八活地拉出來,渾身都烤焦了,我剛才才聽說的。”靈子又道。

“唉。逼人逼在刀刃上,反正也沒路了,狗急還跳牆呢!”三十三嬸順口說著。

丁寧出了一口氣,對著剛寫的字跡,失望地看了一眼。今天槍爐王欠款到期,火速著人催付交來。

大管事

慢慢地把條子團攏起來,劃了一根火柴,失神地看它燒了,他知道錢是催不上來的,現在到處碰壁。丁寧的一字眉又緊扣在一起,匆匆提筆又寫。五月份進項過小,現有急用,王家遭火,所欠能擠現即擠現,有一元算一元。其餘本利開清,仍按原利翻帖,手續扣緊。明後兩筆收到即交,櫃上如可通融,火速回話!

大管事

以後放款,應放短期,以便周轉,蓋九月間過擠,而春夏過滯,大大不可,大大不可!丁寧寫完,便從櫃裏取出一張禮券來,便對靈子說:

“靈子,這是四色禮的條子,你讓大管事的去,就買了,送到王家。”

靈子看了禮券下麵壓著給大管事的紙條,心裏一跳,便緊緊地握在手裏說:“在芝蘭齋買罷?”

“是四色就行,廢話!”丁寧不耐煩地說。

靈子又給十三嬸斟一杯茶,就匆忙出去找大管事的去了。

這時嫂嫂房裏的姑娘曉屏進來,特為給她裝煙獻茶,又談了一陣子才走了。

丁寧心裏苦苦劃算,想不到來的這麼快呀,連蒼蠅臭蟲也都總動員了,他將嘴唇向下一扁,又從口袋裏掏出電報來看著。

三十三嬸又試探著神色,溫柔地問:“誰來的信——情書?”

“是的——”丁寧冷冷地一笑,心中充滿了鄙夷和厭惡。

她又進一步說:“哪個小姐來的?賞給我們看看。”

丁寧想著先消滅這蒼蠅吧,然後我再處理一切的事務,便道:“不是。”

“丁寧,我求求你罷,你把我的心都揉磨碎了,我是個癡心人,我沒有人家那麼彎著轉著的,……丁寧,我……”

“你還沒吃過飯吧?”丁寧念頭一轉,便和聲地問。

“我還不餓,我現在心裏堵著堵著地疼。”十三嬸把手捧著心,眼睛看住丁寧,想看出他為什麼忽然變得比剛才順當了。

“你看你,你一聽見你自己媽家出事了,你就連飯忙得都不吃了;對我的事就不在意了。”丁寧已經準備好了策略。

三十三嬸嬌嗔道:“丁寧,這你可是歪話。唉,想想你那樣地對人,人能不難受嗎?”

丁寧又從容地說:“其實也沒啥——那些小子們還不都為的幾吊錢下的注,他要拿出幾萬塊來一打點,也就完了,然後重新一改版,不印‘殖邊’的,印‘官銀號’的,還不是一樣的活財神嗎?”丁寧疲憊地半倚在椅子上。

“你可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三十三嬸已經是滿麵嬌嗔了,可是還矜持著看丁寧,“哼,造假票子,也是犯法的呀,連官銀號的大老板,擾毛了奉票,還讓張小個子一槍一個地斃死了幾個了,這個您先生也得算是擾亂金融嗬!”

丁寧半開玩笑地說:“擾亂金融也不要緊,他家有法政大學的呢!可以當堂做律師打官司!”

“人家跟你說正經話,你竟拿人家開心,那個敗家子你還提他幹麼。”三十三嬸用手攏了攏頭發,暗自滿足地呼出一口氣。“我就是為的這個急,這次我借了這兩萬,是我出閣後,和我爹爹辦的第一宗大穿換,人人都說我在這得臉,手眼多,展轉靈,如今怎麼樣,我就得一眼讓人家看到底了。如今你讓我空個手回家,不用人家來白嘮我,我自己就得滿麵發燒。我舐著啥臉活著,人家外放都是七八分,知道是咱這兒用,才給我這個大臉,如今我要稍微有點針鼻那點大的應不過去,我這幾年的心血就算白費了!”

丁寧又用鼻子說:“你自己的體己也夠了……”

外邊有人輕輕地在扣門,丁寧連忙走到門邊,一看是大山,丁寧便小聲對他說:

“你就兩匹馬,到小金湯把他們父女帶來,就去,一定帶來,聽見了嗎?就去就回!”

大山回說:“我還得接封先生去呢!”

丁寧詫異地問:“誰又病了?”

大山答:“大少奶奶。”

丁寧不以為然地道:“接什麼封先生?”

大山說:“太太要接。”

丁寧便道:“不行,就接中西藥房老孫先生去,讓錢跑道的跑道的:比管事的地位低,專管跑腿學舌。替你——你就走!”

一字眉深鎖著,丁寧把門輕輕地扣上,用手撫了撫發燒的太陽穴,把頭垂在胸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她又病了!真是什麼事情都擠到一塊兒來了。

門邊又是彈指聲。

“誰?”丁寧驚恐地問。

“少爺……”老管事進門來,壓住嗓子眼說,“櫃上說老爺彙來的五萬,都放賬放出去了,秋後的期限,現在也都幹漿了。二管事已經起身了,剛才平車站給商會來電話說:趕〇三的老客被劫了。二管事幸而是〇二走的,現在胡子有人見著,是順著狼窩往小金湯那麼下去,保甲都出來了,咱們的炮台都上了人……”

“什麼,小金湯?”丁寧吃驚地問。

“嗬,就是,離咱們這裏才五裏,咱們家什都預備好了,今個打更的加雙班!”老管事精細地說。

“嗬——錢呢?王家的。”丁寧又追問槍爐王家的錢。

“王家賬房說了半天好話,本利都借到上秋,立了借字——賬房辦的——明天到日子那注兒,今天還上,統共連息帶利五百三十七元八角四,他抹了那個尾子,我也應了,已經上賬,這是錢——靈姑娘吩咐的那四色禮也送去了。”老管事繼續很精細地回話。

“好罷,你去告訴錢跑道接老孫先生來,讓他仔細給大少奶奶瞧——你知道啥病?”丁寧把錢放在衣袋裏。

“我就聽曉屏說,昨晚上魘住了,不是好聲地叫起來,也不是什麼新病。”老管事報告大少奶奶的病。

“去罷,各樣的事都好好地辦罷!”丁寧吩咐他去了。

老頭兒恭敬地退出。

一個叫雲兒的小丫頭毛毛愣愣地從後廂裏走過來,手裏拿著一個紅布包兒,看見丁寧就跑。

“站住!”丁寧喝住她。

小姑娘便垂手站住,心似乎還在蹦蹦地跳個不住。

“什麼事?”丁寧問她。

“夥房地戶來了要片子煙,少爺。”小姑娘很老練地答。

丁寧又問:“地戶誰來了?”

小姑娘道:“我也不知道。”

丁寧又問:“誰讓拿的?”

小姑娘含糊地道:“下房傳來的話。”

丁寧聽了生氣道:“混蛋,哪裏又來了一個下房!”

小姑娘木然地立著。

丁寧這才大叫一聲:“滾蛋!”

小姑娘這才得救一般,拔腳便跑。

丁寧滿心疑惑,拖著一條沉重的身子,走進屋來。三十三嬸正拿著一架大正琴懶懶地彈。看見丁寧就撂下化學膠的撥子涎著臉看他。

丁寧突然回過頭來,對她半軟半硬地說:

“你的錢我不還了,你先給我墊出去罷!”

“哈哈,你可是倒打一耙,……你……”

“唉!”丁寧把兩手都插到頭發裏去,頭發像鬃毛似的披散開來。

三十三嬸把琴輕輕撥弄了兩下,便抬起眼來看了他一下,又溫柔地說:“丁寧嗬,我知道你心裏有好大一塊事,你不告訴我,丁寧,我知道……”

丁寧隨便地說:“你知道,好,你就知道罷!”

三十三嬸又在沉思,順手撥弄著琴弦的柱頭。過了一會兒,又輕輕地看了他一眼,又用化學膠的撥兒畫著那“大日本造”幾個金字。

“丁寧嗬,我知道你,你有事……”三十三嬸摩著他的手說。

丁寧把她的手放在太陽穴上,他的頭滾燙。

“丁寧嗬!”三十三嬸伏在琴上十分委屈地道,“丁寧嗬,你知道我犯了多大忌諱,委曲求全地求全你,可是你竟騙著我呀,你連什麼事情都不告訴我。不用說心事,就連家常瑣事,你都不跟我談。就打算我是嘴大舌敞的人罷,隻要是你的事兒,我就何曾透出去過一絲的風兒?你處處淨拿我當個旁四路人,我就這樣地求全你,在你眼裏,就連個使喚丫頭都不如嗬,更不用說討出來一個知情知義的好兒了。如今,又是我這個耳軟心活的,沒等你來出口求我,我就賤猴似的又給你張羅了。我的這顆心為了你,我就算都使盡了,可是在你那邊,就像連看見都沒看見似的,滿沒拿著當耳旁風,淨拿著我看笑話。丁寧你仔細地想想罷,你這樣對我就算對嗎?”

丁寧似乎應該說出一些安慰的話來,但是他沒有。

三十三嬸委屈了半天,連忙用絹子來擦自己的眼淚,又來替丁寧擦,看了看他幹爽爽的臉,便輕輕地低罵了一句。

丁寧隨便地問她:“洗臉嗎?”

“不用了,你就給我抿抿頭發罷,我就回去。”

她像經過一道幸福的波浪似的,舒展舒展地挺起腰來,癡著眼兒坐著。

她微笑地回過頭來:“你什麼時候去,把這封信再捎回來罷。”三十三嬸手裏得勝似的拿著方才大哥來的兩封電報,露出雪白的牙齒,向他笑。

丁寧鄙夷地笑了一笑。

“哈哈哈哈……”三十三嬸勝利地一陣狂笑,一種風騷的少婦飽滿的誘惑,透露在她尖俏的聲音裏。

丁寧狠狠地瞅了她一眼,說:“給我罷,不是情書。”

三十三嬸倩笑著,把它藏在背後,小聲說:“你用什麼來交換?”

“隻要你宣誓永遠不到這兒來。”

三十三嬸廢然地從身後把電報拿過來,用眼一溜,一看是“三四方麵軍團部”來的,便假裝著沒有看見似的生氣地向桌上一擲:“給你罷,得罪了你這愚人蠢人沒良心的人不要緊,要是冒犯著你那小姐,千金,密斯,校花,那可真正不是鬧著玩兒的!”

丁寧故意把電報放在手上,掂了兩掂,然後又謹慎地放在口袋裏。

沉默了一會兒。“沒良心的……”三十三嬸嘻嘻地一笑,便轉過去,紅著臉兒說,“我要走了!”

丁寧道:“告訴他們套車罷?”

她又揶揄道:“用不著你操心……”

丁寧便向門外喊:“靈子,靈子……”

靈子進來招呼三十三嬸出去,三十三嬸還得到別處去辭行,她轉頭來,對丁寧道:

“你也不送送我呀!”

丁寧看著她回過頭來,暗罵一聲:“滾去罷,無恥的蒼蠅嗬!”

送走了三十三嬸之後,丁寧空落落地覺得什麼都不對勁兒,街西頭的求雨的鼓聲越來越響,更引起他的煩躁來。

他忽然想到今天劫車的那夥土匪,說不定也會混著求雨的人們進來!

什麼地方啪的一聲槍響,聒耳傳來。

丁寧霍地跳起來,從牆上把槍摘下來,別在腰裏。

這時,老管事滿頭大汗地走來,看見丁寧在別槍,很有幾分奇怪。丁寧好像被人捉住了的扒手,不由得麵紅耳熱,但是看了看老管事,便又恢複了常態,問他:“有事嗎?”

老管事便回道:“少爺,一會兒龍駕來了,接不接?”

丁寧斬截地說:“不接!”

外邊又是一片嗬嗬……彌陀佛……的哀苦的喊聲,隱隱地有嗚嗚咽咽的喇叭聲。

“少爺,這回是知事引的領引領:即香主。,牛知事都自己光了腳,帶了柳樹圈柳樹圈:求雨人的頭上都戴柳條圈。,拿著黃表,昨天一直迎到青龍潭,走出去二十裏地迎的駕。唉,這大毒的天……總算是個青天父母官。”老管事一邊用手抹著汗,一邊感慨地說。

丁寧把他叫進跟前,吩咐他說:“來,我告訴你,現在胡匪四起,求雨時保不住混著歹人進來,你告訴炮手都上炮台!”

“呃——少爺……”老管事隻管答應著。一滴很黏很大的汗珠子沾著太陽穴上一根蚯蚓似的青筋往下爬,老頭兒慌忙地從袖裏取出手巾來,在臉上揩汗。

丁寧又吩咐道:“你點著香迎駕,我領著人上炮台,大門上上鎖,聽見沒有?”

老管事處處經心,便問:“是,放鞭不放?”

丁寧吩咐:“不放!”

老管事回道:“——買來了,少爺。”

丁寧想一下,便說:“啛——你就等著香亭子沒到就先點了,門外就留你一個人,別人不許賣呆,眼底下麻利點!”

老管事連聲答應著:“是。”

“唉,二管事到現在還不知道出事沒有呢!”丁寧自語著。

“不要緊,少爺,方才聽雙猴雙猴:商店名,因以雙猴為記而得名。櫃上來人說,在站上還看見二管事上南行的車了呢。”大管事的回答。

丁寧想到二管事的保金不知有多少,便問道:“唉,實在是變得太快——他有壓金沒有?”

老管事的道:“沒有,他十來年的工錢都存在咱這裏呢。”

丁寧點頭道:“你就去罷!”

“……”老管事臉色沉吟,剛想說些什麼要緊的話,但是又幹咳兩聲,擦著汗走出去了,走到門口,還回頭看了半天。

丁寧聽著鼓,金鈸,法笛,喇叭……像煞有介事似的,已經來到街東頭了。便走出了跨院,站在腰門前向外看著。

炮手一個一個都是雙家什雙家什:就是一個人帶兩支槍。,雙子母帶,一看少爺出來,便都一個一個的精神百倍,兩眼閃著毫光,猴兒似的爬上牆頭四角的炮台。

自己的東跨院和東邊嫂嫂的小花園,因為不便讓炮手們穿行,都在一丈五的青磚上,搭了榆木跳板,炮手們都逡巡在板上,在牆頭上向外“料水”,采好了“盤子”,一會兒就都不見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