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寧看了非常興奮,把自己的手槍頂上了頂門子,剛往炮台那邊走去,忽然又轉過身來,匆匆穿過了自己的跨院,向東邊的月亮門走去,想先告訴嫂嫂一聲,免得她心跳。
轉過了百蝠烘雲的槅扇,便看見曉屏正在那兒煨藥,丁寧輕聲問她:
“怎麼還吃中國藥呢?”
曉屏笑著答道:“不,是煮點養榮湯。”
丁寧又問:“怎麼樣?吃了藥了嗎?”
“三點鍾吃一次,四點鍾又吃一次,現在剛抹搭抹搭眼,兩天兩夜沒眨個眼……”曉屏向後看了一下,悄悄地走到丁寧的前邊,用聽不見的聲音說,“就說夢見老爺過去了呢!”
丁寧全身一震,但立即鎮靜下來,對她說:
“告訴嫂嫂,外麵有求雨的放鞭炮,聽了不要害怕!”
曉屏連聲答應“是”,又問道:
“招呼一聲嗎?”
“不要招呼了,我得看求雨的去。”丁寧說著轉身就走了。
屋裏透出嬌弱的聲音,向外邊問:“誰呀?”
曉屏聽了連忙跑進去,向少奶奶回話去了。
丁寧又轉身回來,沉吟了一會,想進屋不進屋去呢,後來又決心不進去,便又走了。
鼓聲漸近,就在井沿旁了,丁寧跑出二門,一縱身,就跑上了東邊大炮台的浮梯上去。
剛擱外邊亮處來,便什麼也看不清,便大聲問道:
“誰在這裏?”
聽見是少爺的聲音,都連忙答應著:“劉老二!”“程喜春!”
“呃——是你倆,求雨的過來了嗎?”
“過來了,少爺從這邊炮眼向外看。”劉老二連忙走來獻殷勤。
外邊是一律赤著腳的農民群,在三寸厚的香灰麵子似的塵土裏走,天上一片雲絲都沒有,燕子呢喃地叫著。
人們的頭,都帶上綠盈盈的柳條圈兒,手裏打著“風調雨順”“五風十雨”“油然作雲”“沛然下雨”的小旗。
小旗飛舞著,朱色的小龍好看的盤在各色各樣的字上。
“彌陀佛……”
悲苦的呼聲裏響出了柔和的笙,管子吱吱嘯了兩下,就隨上了,兩個樂器頂牛似的對著點吹。音階一落,大鈉就嚓地一下打將上去,於是主座法師拖著長聲:“哦哦……哦嗬……嗬嗬……嗬咳咳呀……”
“嗚嗚……”管子尖銳地拔高,在嘴上溜轉,“咕嘟嘟……咕嚕嚕……嘟嘟……”
“——咳咳呀,楊,楊柳枝頭——灑,灑塵埃,唉呀,咳……一滴呀哈咳,淨嗬,淨玄壇哪,哈唉唉……”
“知事在哪兒?”
“知事今天沒來,昨天上龍潭去,回來累病了,今天那是佛教會副會長王靈仙王大法師領的駕,少爺,哎,少爺,你看,看,在香亭子那邊,哎。那個大禿頭的,那個大禿頭的就是……近了,近了,哎,對了,那就是——”劉老二很興奮地指著。
丁寧問他道:“咱們攤出人去沒有?”
“小豬倌去了。”程喜春回少爺說。
“本來是請大山打鼓去的,他不去,今天一早就跑出去耍錢去了,現在還沒回來呢。方才太太要他接先生去,都沒捉住他的影,後來才讓李跑道的又套車去的。”劉老二也乘機大聲對少東家講。
“他常上哪兒耍錢?”丁寧問。
“哪還有個準兒,他去的地方,反正都是不三不四的,當著少爺也沒法說。”劉老二又沉吟了一會兒,又得意洋洋地說:“哼,你打那個……少爺,當年他在江北就和一個俄國女的攪混,他和她也不學了一些什麼鬼悶怪,見天盡挑著老實的莊稼人亂扯咕;上個月到扶城去討錢,那裏有個李火磨的兒子,剛擱日本回來的,跟他也不知弄些什麼玄虛呢,你想這年頭,念書的還有個好的。……”剛說完劉老二便使勁地咽了一口唾沫,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恐懼地向少爺偷覷著。
幸而少爺還沒在意,隻是淡淡地說:“平常他都和誰往來?”
劉老二又趁勢參他一本,道:“嗐,少爺,你沒看見還正經有些大頭瘟信他呢!”
“哼,四門貼告示,還有瞎子呢!”程喜春順口也說著。
“少爺……”劉老二又囁嚅地想說些什麼,外邊忽然響起一陣啪啪的鞭炮聲,便把他的話語壓過去了。接著就是一陣喊:“阿彌陀佛……下雨吃餑餑……”聲音像雲片似的飄浮過來。
丁寧為了可以觀察得真切些,便挨了個槍眼來向外看。
隻見大管事已經直溜溜地跪在香亭子前麵了。王靈仙穿著八卦仙衣,誠惶誠恐地跪到井沿上,去取井裏的甘露水。先做完了八拜九叩的大禮,從腰裏拿了一軸子紅頭繩來,係到井裏,係了半天,才係上一小酒壺水上來,又半閉著眼,走下井台,口中念念有詞。後邊跟著二三十個大法師,披著袈裟,敲著法器。大法師到了龍駕跟前,焚了一道黃疏黃疏:就是黃表,可以摺成一個一個長立體四方形。,由瓶中傾出一滴水來,點在大管事的頭上,大管事才又磕頭謝駕起來。大法師這才繞了香亭轉了三圈,把錫壺裏的水,盛在聖水瓶裏,又用一枝楊柳,撚了一滴水,點在五湖四海九江八河護國安民南海金龍王的“龍”字上麵。
“你看要不是佛教會的會長,誰有這些花樣。”程喜春從槍眼裏看到這些法事,便舐嘴巴舌地讚歎起來,“唉!王靈仙在千山坐靜觀景的時候,都到了紫竹林了,金翅鳥都飛到腦袋瓜上結窠,後來他兒子,光著腳,爬到千山,在他麵前跪了三天三宿,他凡心一動,才跌下法座來,鬧了一身大病,如今他的頭頂心上還有七個金翅鳥啄的印呢,這可不是肉眼凡胎!”
“彌陀佛……”又是一片悲壯而虔誠的喊聲。
“沒點靈驗行嗎?”劉老二想今天乍著膽子在少爺跟前說大山,少爺都沒生氣,感到非常得意,所以便又想起雲龍來說了。“沒點靈驗,咱們府上的雲龍能借給他嗎?”劉老二一雙眼睛睜大了盯緊在丁寧的臉上,想在他臉上看出一絲笑容來。
“他們今天怎麼沒把雲龍抬出來出巡呢?”程喜春問道。
“啛,那是無價之寶,供在縣公署的大堂上,聽說府上還不放心哪,說抬出來就抬出來嗎?要是碰見哪個不幹不淨的衝了呢?”
“少爺,那是凸畫嗎?聽說用手摸都宜擋手……”程喜春又想弄清他一直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
丁寧沒再理他,便踉踉蹌蹌地跑下來,也不知是什麼滋味,隻覺心如刀絞。
他剛走到二門跟前,忽然母親貼身的小丫頭飛燕過來對他說:“奶奶請少爺過去哪!”
丁寧心裏沉沉的,怎麼了?莫非她已經知道父親的消息了嗎?哎,真是,幾個助手也不中用……處處都得你自己眼到手到!……他隻得向母親房中走去。
母親正在和春兄說話,看見他來都不說了。
丁寧向春兄看了一眼,想探尋出她們在說些什麼。春兄像不覺得似的,非常安靜地站在旁邊。
母親問他道:“你接駕去了?”
丁寧像從脖頸裏吐出一塊骨頭來一樣呼出一口氣來,回說去了。
“對了,”母親很有精神地說,“這個都是有功德的,他們窮人叫苦連天的,大毒太陽下邊,喝咧了一天,走到門邊,咱們要連把香都不點,也太看不過眼去。不怕神佛惱怒,也要擔心別叫窮人結怨呀!就怕香煙把你熏著,天熱,人的氣味也難聞,你覺得頭暈不?吃丸痧氣靈丹,我新配的,你含一丸……”
丁寧搖頭道:“不,我不要!”
母親知道他反對吃土藥,便笑道:“不要緊,沒病吃了也不要緊,解解暑氣,春兄……”
春兄在旁抿著嘴笑。
丁寧用眼睛瞪著她。
母親吩咐春兄說:“春兄你去拿幾丸來。”
春兄抿著嘴把一個原來裝參糖的匣子拿過來,裏麵都是用真朱砂和蜂蜜團成米粒大的小丸兒。
母親見她把匣子都拿過來,便說:“唉,你都拿過來幹麼?”
“太太不吃幾丸?”春兄說完偷著向丁寧擠眼。
母親便說:“也好,我也吃幾丸。”
丁寧對著母親扁了扁嘴。
春兄隻裝著沒看見,斟了一碗水,用手送到太太嘴裏幾丸,母親就著手喝了。
又端過一杯水來,便對丁寧說:
“丁寧,你也吃幾丸罷,不用換手,有糖衣。”
春兄把匣蓋遮去了太太的視線,在盒裏虛抓了一把,放在丁寧的口裏。
丁寧連忙飲了一口涼開水,把母親蒙混過去了。
“你過去看你嫂嫂去了嗎?”母親問他。
“看了,很好,今天氣色更好了。”丁寧答。
“我就怕她苦夏,這幾天天氣燥,我怕她熱著,所以告訴她不用過來請安了。”母親又說。
“可是呢,你們都得吃奶粉……對了,我想起來了,我交錢給春兄……”提起嫂嫂的虛弱,丁寧又想起來了。
“那個沒有燕窠有養,我吃不慣!”母親不高興道。
“不能,對你們是最有養不過的,我把錢交給春兄,專給你們和嫂嫂買它用,反正她不買也不行,你們不吃也不行……”丁寧又道。
“你別淨三九天的柿子,淨揀著軟的拿,你幹麼無緣無故的又欺負她?你們把洋錢掖飽了,逍遙自在的在外邊逛,父恩母血,你們何曾記得,要不是有這個孩子,在這……我早就該……唉!……”母親說著眼圈兒就紅了。
“唉,我明著是當丫頭用她,怕她嬌養慣了,暗裏,我就是拿閨女待她,自從荊針死了……”母親把手伸到枕頭底下去掏絹子,春兄從她身後早掏出絹子來替她拭著。
“母親有春兄就夠了,還用我們什麼……”丁寧詼諧地說著。
春兄用手在母親身後羞他。
母親說他道:“多大的孩子還說些個沒正經的,提媒的今年都擠破門檻子了。”
丁寧生氣道:“你就告訴他說:我早就許到廟上了,他們怕忌諱,就不來提親了。”
母親可真的變了顏色,認真地說:“那個可不是說著玩兒的,佛門可是不許亂說的,你們吃五葷的嘴,更不許亂說。我真沒有想到,你說話沒深沒淺的!哪有這個道理!”
春兄聽了,便撫著胸口笑。
母親瞪了丁寧一眼,又道:“人家從前讀書的,都是學的參天拜祖,敬神理佛,如今你們這些吃屎的學生,張口就是離經,閉口就是叛道,觀音大士見怪,要不保佑你,說個又蠢又笨的……一個鄉下丫頭才怪了呢!”
鄉下丫頭?丁寧的每個神經都跳動了一下,唉……不知大山現在到了沒有,怎的還沒接他們回來,我希望,這裏別會再埋伏了不幸。
“鄉下丫頭,媽,真的呢,媽,我正想一個鄉下丫頭呢!”丁寧眼裏又浮出了紅玉的唇,無底的眼……
母親卻完全不理會這些,她隻又提起清談家的風趣,娓娓地談著。
“提起鄉下丫頭來了,去年暑假,你還在上海啦,那個真是笑話,天狗說要破城,給咱商務會來信,商務會都慌了,便連夜跑到站上,請日本的機師繞城安放電網,隻咱們一家就攤出去小三百來塊,你說怎麼樣,到日子人家先派人混進城裏,把電燈公司給砸了,電網是白網,結果,張口要商會給拿出五百萬,商會都迷貼了。鄉下土財主們家裏有大姑娘的,尋思城裏有電網,都拉著大車往城裏送,那一天咱們的婚姻帖就壓滿了灶王爺的香爐碗兒了。後來胡子進來,大姑娘都像跑反似的毛了,用根筷子,盤上了頭,白菜疙瘩抹鍋底擦了一臉,東家藏西家躲,可真毛鴨子了。後來一看人家胡匪的太太都穿了緞棍似的拉著手在街上走百行,大當家的九姨太太還十字披紅,前後打道在街上走,你猜怎的,她們也都出頭了,也都穿上了紅襖綠褲子,抹了一臉宮粉,仨一夥,倆一串的,在衙門頭探頭探腦又敢出頭,又不敢出頭,東瞅西瞅,人家胡子看見一個一個都像蠢巴姐似的,便不搭理她們,後來一看太不像了,便就對她們說,你們都回去罷,回家買不起鏡子,看看你媽的臉,就看見你的臉了。她們這才像老鴰打場似的咭咕呱呱地跑了。
“你說可笑不可笑,天底下竟會有這等女人,先是裝扮得月般圓,慢慢就露了餡了,這些土財主的閨女們,眼皮子那個淺哪,兩身衣服也沒見過……真是,說她一些什麼好!你要是說這樣的呢,我給你娶八大車……”
丁寧淡淡地笑了一笑,道:
“娶那麼多,就不用雇炮手了。”
“好男占九妻——可是都得是秦良玉樊梨花紅月娥這樣的,要是弄得一群她們來,唱孫二娘,便不用裝扮了。”母親說著也笑了。
“姑姑,一夏天也沒見個笑影兒了……”春兄看了婉婉地說。
丁寧道:“好,母親,今天盡量的笑罷。”
母親矜持地道:“去罷,都是你惹的我,剛笑的那一陣,還覺著有點岔氣兒呢。”
春兄連忙過來給她捶腰。
“母親岔氣了,你就躺一躺罷,一會兒就該開晚飯了……”丁寧回過頭來對春兄說。
“你去罷,我靜養一會,回頭吃飯好好受一點兒。”
母親又像立刻就病了似的,很熟悉地又把眼睛闔上,昏昏沉沉地睡去,用模糊的聲音對春兄說:“你也——不用捶了——”
春兄便隨著丁寧輕輕地走進倒廈裏麵,小聲說話兒。
春兄用自己的扇子給丁寧打涼。丁寧說:
“母親心小,我知道,錢一到了她手,又都扣起來了,舍不得用,所以我特意把這筆錢交給你……”
丁寧從腰裏數出七張大張的牛莊票子放在她左手手心裏,又扯去她右手的扇子,把一疊十元的票子,放在上麵,然後用手把她的手指扣攏,輕聲地說:“你把該預備的東西,都預備妥了,待你和我同走時,我晴天一個霹靂再告訴母親……一切就不成問題了,要不,她是不會答應的。”
春兄多感的心一酸,便悲哀地趴到倒廈的槅扇上。
他癡立了一會,便走到母親跟前小聲說:“母親好好養罷,就要好了的!……”但是他剛說完這句話,他的心裏的回音,都是一個與這個句子完全相反的一句答語。
他向四周沉默地一瞥,突然感覺到有一種形容不出的哀涼,又聚集他的一身,他便悄悄退了出去。
剛一出門,春兄便趕出來,用著顫栗的手捉住他。
“丁寧嗬!……”
“什麼事?”
但是春兄立刻把肘子遮住了她自己的眼睛,全身戰栗著,顯然的在她現在的情緒裏她又分化出來另一股熱流,使她受到新的激動。
“你的事嗎,我一定……”
春兄搖搖頭。
“告訴我。”丁寧用力握住她的手。
春兄便脫口說出:“地戶們要聯合推地,今天晚上來齊。”
丁寧吃驚地更死勁地握住她的手,急聲問道:“是嗎?你說的是嗎?”
春兄口吃地說:“是的,是的,我聽大山說的,他讓我不許告訴……你。”
丁寧皺著眉道:“為什麼大管事不回呢?”
春兄又告他道:“大管事想暗中壓下。”
“混蛋!”
丁寧把她的頭攀起來,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便凶狂地走出去。
一出腰門,正看見大山瞪圓了眼睛四處找他。
“嗬,你!”大山鐵畚箕一樣的大手,失望地頹喪地扯住了他,牙齒磔著牙齒,剪絨的大眼鑲滿了淚水。
“完了!——”丁寧看見他的樣子,脊髓一涼,知道那邊又出了事了。
“都死了,柳子柳子:指胡子的隊伍。從——南、南大橋推下來的,女孩讓胡子……老頭吊死了,胡子在狼窩汪著呢!……”
丁寧沒命的推他,痛心地怒喊:“不要說了嗬,你,不要說了!”
丁寧沒命似的往西跨院跑去,剛一進門,便把一個人碰了個趔趄,從那人的袖裏一古碌跌出一個紅色的紙包,夕照裏,可以看見上麵寫著:“奉上尊耳二隻,敬凡相借現洋二萬元整。天狗。”這些字樣,其實丁寧並沒看清,但他就意識到了。
老管事爬在地上指著包兒,滿臉的虛汗,仰起頭來,看著丁寧的光景,疑惑地問道:
“什麼,少爺你已經知道了嗎?這個,這,剛才接龍駕我在大門枕上撿的!”
眼前嚶的一聲,丁寧一把手扶在門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