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寧尖銳地看了劉掌櫃一眼。
“你來有什麼事?”
“嗬,嗬——”劉掌櫃像挨了一箭似的左右狼顧。
“沒有外人,你說罷。”丁寧皺了一下眉頭。
“少爺……我聽點風聲,不是我心慌,實在是少爺,我,我,我聽見了就趕來的。”劉掌櫃氣喘籲籲地半吞半吐地說。
丁寧十分疑惑,眉頭皺得很緊。等待他到底來這裏說些什麼,隻聽他又接著說道:
“少爺,也許不會,不過剛才從鐵嶺來的老客都這麼說,少爺,你看,……”
丁寧沉靜地看定他。劉掌櫃又道:
“這事真撓頭,聽說,聽說,哎,老爺這個卯前擠了手啦,手頭不利。”
丁寧這才正經地放鬆了一口氣。劉掌櫃又說:
“謠傳都說這回是跌進去二十萬,老爺一氣上大連啦,不知是否如此?”
還好,看光景他還不知道父親死去的消息,現在隻得先穩住了他再說。丁寧沒等他說完,便毫不遲疑地告訴他。
“這個消息,是千真萬確。”
“真的嗎?”劉掌櫃,本來就坐了半個屁股,這一下差一點兒沒跌下地下來,直在那兒半天喘不過氣來。
丁寧瞟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這又何必驚慌失措呢!”
“不是不是!”劉掌櫃這才吃力地呼出一口氣,透出一下幹笑,忙道:“少爺,你有所不知嗬,實在是,實在是,這二十萬的實錢要扣在毛奉票的身上也就不算少了,您看他們那些主兒,天天一卷一卷的數票板,咋咋哄哄的,其實使勁掐一下,還扣不了幾兩銀子……咱們,咱們,當然,當然不在乎這個數兒,不過也不算少了,也不算少了。”劉掌櫃故意喘了一口氣,偷偷覷了丁寧一眼。
“還怎樣!”丁寧聳一聳肩,在心裏冷笑著。
“呃,呃,少爺,少爺,當然少爺,在外經曆的多,可是,可是,在這個上,少爺就不大有研究……嘿嘿,實在是,實在是少爺有所不知呀!”劉掌櫃把兩隻小耗子眼睛,向四下溜了一下,便隔著琴桌,探過一隻充滿著腦油味的腦袋來,像有多大機密似的。“而且,這裏有日本人哪,少爺。”
劉掌櫃又很嚴重地咽了一口唾沫。“這信托交易所,都是穿洋服的日本商人在前,拿槍杆的紅帽子紅帽子:日本憲兵隊。們在後嗬——少爺。”劉掌櫃又像加重語氣似的沉甸甸地叫了一聲:“少爺!”
“少爺,你知道每年因為這個,死在紅帽子衙門的有多少起,不用說,這大一塊事,就是偷條道鐵,少爺,一條道鐵,就得掛梯子,倒洋油,推到橋空子裏去……少爺!”
劉掌櫃偷看了丁寧一眼,看出他絲毫沒有驚慌的表示,便不由的自己反而十分慌悚起來,覺得這些膽小的話,實在是有失丁府大掌櫃的威嚴,於是又連忙改了口氣:
“嘿嘿!當然咱們府上不怕這個,不過,少爺您知道,哎哎,您什麼不知道,他們這個叫做什麼什麼地國主意呀,他們這個主意就是你賠了錢,我就扣你的地——”劉掌櫃又連忙把腦袋沉甸甸地機密地伸過來,“少爺,您當然是知道的囉,他們,他們是水國,就缺的是這個。……”連忙又把中指放在鼻子尖上,又吃重地向地下一指。“嘿嘿,少爺什麼不知道,嘿嘿!”
劉掌櫃一看丁寧還是麵不改色,自己反而覺得不知所措。“少爺——”不由的又搔了搔腦袋。
“二十萬賠了就算了,您也不必灰心,好好地做,隻要咱們錢號做正了,一年就撈回來了,那還有什麼在意的呢!”丁寧一眼就看出他的心事來了。
“就是,就是——不過,少爺,您,您實在是有所不知嗬!”劉掌櫃的雖然有點喜氣,不過還很陰沉地說,“少爺,這回你知道,這回太爺在櫃上才提出一萬,賺了十萬,彙到櫃上五萬,這回又賠出二十萬,這裏……嘿嘿,少爺,差著十五個整呢,嘿嘿,少爺!”
“嗬!——”丁寧也突地吃了一驚,這個賬他沒有劉掌櫃算得清,但依然還很鎮定地說,“呃,在家還拿錢了呢。”
“嗬!——”劉掌櫃驚喜地眯弄著兩隻耗子眼,“不過,”繼而他又複陰暗地說,“恐怕也沒有這麼多呢。”
丁寧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還他一句道:“——後來還賺七萬呢。”
不想劉掌櫃並不含混,單刀直入地問:“彙來了嗎?”
丁寧隻得說了個:“沒有。”
劉掌櫃這才又理直氣壯地說:“嘿嘿,那當然也就爛在裏邊了,這所謂二十萬就是彙來的這五萬,算是釘住個邊,五萬除去在櫃上提去的一萬還剩四萬,四萬再加上七萬,是後來又賺了七萬,是不是?七萬四萬是十一萬,這十一萬倒筐再出手九萬,哎,這就是老爺賠出去的二十萬,這才對賬。”劉掌櫃很有點自己矜誇著自己算賬的麻利,便嬉皮笑臉地笑了起來。
丁寧憤怒地看了他一眼說:“家裏還拿出錢去了呢。”
劉掌櫃畢竟是經常弄錢的人,他處處踏實,截著這個話尾,又問:“多少,少爺?”
丁寧惱道:“不知道。”
劉掌櫃看見少爺麵帶怒容,連忙又透出一片諂媚的幹笑:“少爺,你實在是有所不知嗬,這個,這個,小日本一定得根究,那時,咱們,咱們就得,就得……”
丁寧在心裏一劃算,九萬去了從三十三嬸借的那兩萬,還剩七萬,七萬去了從家拿的三萬,還剩四萬,四萬在這年頭也夠壓人的了——
“少爺,你有所不知嗬,咱們櫃上,今年不比往年,民國五六年,嗬,七八年吧,奉票一元二換一元的時候,譬如咱們要有十萬二千就是十萬現洋,可是等到現在咱們要還是那十萬二千,而奉票六十元換一元,十萬二才折兩萬還不兌現,這簡直杆兒差的是天地相隔呀!少爺,從前人要腰裏有六十元是個小康了,現在要是有六十元,隻能換一塊現洋,一塊現洋按時價換日本錢六毛正,五毛錢買一個飯盒子,一毛錢小鋼墩買一條香腸,莊稼人一口就沒影兒了,哈哈,少爺——”劉掌櫃越說越興奮,“少爺,從前一天地實錢三百元,目前像咱們府上的一天地賣一千,一千,整整一千,聽著不算少了,其實一千扣實才多錢,二一添作五,逢二進一十,整整一半了!少爺,咱們的地還是從前的地,可是財產就兩勾剩一勾了。”
“嗬嗬。”丁寧毫無意義地答應著。
“少爺,你知道,咱們櫃上的估淨,除去從四鄉套進來的還不到一隻手的數。”劉掌櫃把兩隻數錢數光的手舉起來不住搖著,然後又把一隻手聚攏來掐成一個掐,放在紅鼻子上。
劉掌櫃又用手揩了揩汗,很陰沉地說:“少爺,去年咱們攤的幾個瞎戶瞎戶:便是荒戶,還不起賬的破產者。,咱們都假扣押抵補過來了,就算損失點利錢,不過要大一均勾,還拿六七分利哪,就算馬備全和,比別家都算看的準,就拿儲蓄亨儲蓄亨:錢號的字號。那樣的算盤,還蝕去三成的本,咱們,咱們,咱們今年要長好了眼珠,不硬的付兒硬的付兒:就是殷實的借貸者。不去,準賺,一年一個大發燒,本上加本,利上加利,一月一個本利停本利停:就是一元本,利息也是一元,當時東北城市地主由鄉間借入再放出套利,有十二分利以上的利息。,不過——少爺,人家,人家日本人要來,咱們的錢號,明天就得關,後天要來,後天就得關,還不夠——”劉掌櫃說到這裏倏地頓住,兩眼死盯在丁寧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