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一一(3 / 3)

丁寧在這個以前,也沒想到還有這一樁危險,但是他並不恐懼,他正劃算著另外一件事。

“咱們的錢,能夠一齊收進來嗎?”

劉掌櫃怔怔地看了他一眼。“那,哪能——那,哪能……今年上秋,許能夠——收進三勾釘一勾呣來。”劉掌櫃把眼睛轉了一下,又沉重地接下去道。“明年秋尾還說不定能收齊不能呢!”

丁寧故意點了點頭。

“少爺……日本人一來,……嘿嘿……咱們的錢號……少爺……”

丁寧尖銳地看了他一眼,便擺出很誠懇的架子來說:

“你千萬不要多心,我決不放鬆錢號,以為老爺失手的那個空子用錢號來堵,也許有人說,一定是我豁出一個錢號來化事,又利便,又幹脆,可是他沒想到,咱們還有地哪,地這年頭兒太死,沒有錢活,所以這幾年我和老爺很有意思把地出一點出去,多活動點錢。你想咱們從四鄉套進來的外放,還能從中剝進四分五分。自己放的大加一大加二更不用提了,這是從古未有的大利,咱們怎能不看重它呢,所以這幾年的支持,咱們全在這錢號上了。一旦有事,任著出地,也不能動錢。而且老爺在家就拿出去三萬啦,下餘不過五萬而已,五萬,咱們大連的富聚公司,我昨天聽大管事說,還有老爺沒捉淨的股呢,再從四外一抵補,也就馬虎過去了,不過你得先預備一下,錢進來就扣住,買現洋存買現洋存:東北地主的遊資,除了放高利貸之外,還經常購銀幣和日鈔存儲備用。,以備不時之需,錢號我不能收,收了就斷了血脈,不過你進來的都壓住,別出飛,免得抽手不及,咱們隻有把這一場壓下去,錢號就能保住了,你說是不是?”

“是是,是是,少爺明鑒,少爺明鑒,……哈哈!……”

“而且你想老爺隻帶出兩萬,人家怎能讓老爺作四五萬起碼的存空呢,所以老爺直到現在虧空的也不過才三四萬元,何況,富聚公司還有……”

“哈哈!”劉掌櫃這時幾乎是哈哈大笑了,“我就說呢,老爺的壓金咋能夠呢。噢噢,我就說,老爺的信用卓著,差一星子半點的,人家也不能不讓他老做,不過那小日本向來就不夠人格,不講文明,押金不夠,他就硬掐脖給你劃呀——我說的呢,哈哈……我說的呢……哈哈,少爺還有什麼吩咐?”

“你的事完了嗎?”丁寧很想嚴厲地問他幾句,但立刻就壓下去,若無其事地說,“你放心,錢號決不能收。”

“是是,少爺,少爺,全仰仗著少爺。”劉掌櫃又作揖打躬滿心滿意地告辭走了。

丁寧憤怒地搖了搖頭。父親真糊塗,怎能用這樣的一個市儈來做掌櫃呢,一個猥瑣自私的利子生活的蚜蟲!……哎——今天又是錢。——丁寧把兩手向外扔東西似的一撒,好像把錢都驅逐出去了似的,手還沒收進來呢,就聽見門外有大管事和誰說話的聲音。

“你在這兒幹麼?”大管事的聲音。

“少爺吩咐這時候來的。”劉老二的聲音。

丁寧聽見是劉老二的聲音,便探出頭來附在他耳朵上說了幾句,劉老二便漲紅著臉露出獰笑走出。

大管事進得屋來,便向少爺回話:“少爺節下許的節賞昨天都發給他們了,上下的年作都歡天喜地的,統共花去一百零十元,就是從那九百五裏出的。”

丁寧臉上微微紅了一下,說了一聲:“知道了。”

大管事又說:“他們說給少爺謝賞來。”

丁寧意外地有點激怒似的,說:“用不著!”

大管事乘機又回另外一件事:“少爺吩咐的話,我也問學館程老先生了,老先生起初還推辭,後來也就答應了。”

丁寧道:“這對他很有好處,他在這兒呢,隻教靈子她們幾個姑娘,也沒有正經功課,管管賬,也不累,我是這個意思,我誠心讓庶務跟會計分開,錢都從你手裏過,中間過程老先生一道賬,東西由跑道的手進出,全憑收條。”

大管事笑著說:“少爺明鑒,這省去了多少弊病,實在的說,裁縫不偷布,一天三尺褲,一個手扠子扒不開,這回隔好幾道手,各方麵都好,而且程老先生是前清的秀才,絕沒有差池。”

丁寧便道:“你現在回到屋裏休息休息去罷,晚上恐怕說不定還要有事……唉,也難為你。”又回頭對靈子說道:“靈子,把我帶的杭州菊花茶給大爺兩匣。”

丁寧兩手絞著,有點負疚似的不好意思起來,但立刻就好了,覺得自己做得都理直氣壯了。

老管事在那裏豎立著,很想說幾句感動的話,但沒敢說。半天,半天,才搓了搓手悄悄地退出去。

丁寧望著他的背影,看他出去了,便把眼睛盯在牆上。

他想現在是必須做一點事了,否則我自己便要破碎了,這是我動手的時候了,再不需要無益的思慮!忽然他覺得心裏有無限的輕鬆,他覺得腦子也似乎減去了許多的擔負。他把眼睛向外看看,聽見二門外麵馬嘶的聲音,他很快樂。他應該像一匹戰馬似的馳奔起來。我決不是想看大山在大家麵前倒下的狼狽的姿態,我是想在這最後的一擊找回我一切的償獲,我不怨恨他,在他,他是對的……

窗外花欄裏響起了靈子的聲音。

“你有事嗎?”

接著便是一個囁嚅的聽不清的聲音。

“嗬——你去罷。”是靈子半允許半否認的聲音。

然後是一種粗大的腳步的故意放輕的踏地聲……

靈子把兩手遮住兩旁的光線,把臉貼在玻璃上向裏瞧,看著丁寧已經望見了她,便笑了笑,嘴唇動著,像是說什麼,但是聽不見。

門外是劉老二,故意讓丁寧看見,可是還沒敢進來,他在等著丁寧的呼喚。

丁寧對他隻允許地點了一下頭。劉老二便小心地走過來,用著幾乎是聽不見的哮喘的聲音斷續地說:“他們,他們……今天,人定時……在南果園……開會,大山領頭……人定時候,在南果園,他們都去,我打聽出來的,真的。”

“嗬,還有什麼?”

劉老二心又跳了,他覺得應該還有什麼才對,要不然是有負他這次的嚴重的使命的,“嗬,少爺,還有……”劉老二顯出恐懼,嘴唇激烈地翕動著,“嗬,還有,少爺,我不敢說。”

“你說罷,盡量地說。”

“還有大山罵少爺,說少爺是……”劉老二的脖子根都紅了,兩眼艱難地瞪著。“少爺,我不能說。”

“好,你去罷。”

丁寧揮了一下手,令他走開。

他分明聽見有無數的整齊的步伐向他走來,並不把他看在眼裏,並不以他為一個障礙物,隻是以他為射擊靶子,丁寧渾身緊張起來,兩手拚命地搓著:“好的,好的!要來的都趕快來罷!”

他立刻又坐在茶幾子旁邊了,兩肩聳起,唏哈著,口裏像抽著冷氣樣的。他覺得有一股子寒流浸入了他的全身,他的全身都在收縮。

這時,似乎是從窗外飄來的聲音。

“是的嗎?真的嗬!”

“可不是,方才來人把大管事請去的,人剛過去!”

似乎是哪一個又搖了搖手,這個便把話吞住不說了。

丁寧輕輕地噓了一口氣,一定是二十三嬸死了,他一點沒有表示,又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