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一二
南果園今夜特別的陰沉,新鐫的墓碑,靜穆地在那裏站著,夜氣沉肅悲抑地在依回,團團的青磷上下悠浮。
黑暗裏,閃出幾十隻發光的眼睛,好像是在低垂的椏枝裏,又好像是在墓匣裏浮躍出來。眼睛是焦躁地左右回顧,是像傾聽一個什麼聲音,似乎又在想看出什麼東西。
小葉鬆把天光遮住,白楊發出自驚的蕭蕭。在白石的墓基裏,有一陣低微的啁啾聲,是兩個很小的黑影在那裏上下地跳動。
三缺嘴正坐在石上發呆,他看見那黑影,卻忽然地怕將起來。
兩隻鼬鼠,像兩個烏紙團似的,鬼祟地,一個把另一個又拖到樹邊的黑洞裏。
三缺嘴有個老毛病,一急懼就要滲出冷汗,此刻又從他的脊背上透出來了。他覺得他有著另外一種情緒,他已消失了恐懼,他糊裏糊塗地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向亮的地方走去。
桃樹底下,程有背著手盤算著什麼,老田鳳坐在一個十字架旁的白石上抽旱煙,全身的輪廓都隱在樹影裏,隻有一點煙管的火星,在每一吸進去的時候就亮起來。
三缺嘴什麼時候從後邊繞到白老大的後邊,狠狠摟住他的脖子。
“你一千八百輩的活祖宗,你個下油鍋的瞎眼的活損犢子,現在是什麼時候?”
意外的,今天白老大不但不像從前那麼靦腆地回過頭來嘻嘻地笑,反而沒好聲地向他怒罵。
三缺嘴這才像剛睡醒了似的,怔了一怔,但是馬上對於白老大今天的這種反常的行為,引起了被辱的激怒,大聲地回報:
“啛,小子,你今個裝他媽什麼正經,姐夫郎君打個哈哈,瞧著你啦!”
楊大順今天也不知從哪兒來的那股子愣勁兒,過來照三缺嘴的臉上就是一個響嘴巴:“這是什麼地方,你雜種亂嚷。”
一個趔趄摔到旁邊的十字架上,三缺嘴剛想爬起來照楊大順用全力撲過來,不期後腦勺上啪地一下,如同一個彈丸穿過,狠狠地挨了一下。
他抱住腦袋,回頭一看,看見是舅舅老田鳳,全身的血便都涼了。
老田鳳咬著牙根,拿著一個一二兩的銅煙袋鍋的大煙袋,恨恨地說:“我把你個不知廉恥的東西,你的媳婦也不是看著誰的麵子才給你娶過來的,你他媽糟蹋了人家的閨女,你還不給我安分守己地裝孫子,你倒大嚷大叫地喊起來,讓大家都活不成——今個你再鬧,我說的就算,我活剝你皮。”
三缺嘴一麵揉著腦袋,一邊錯著牙:“楊大順,好雜種,你今個巴結上大山,就不認識老俺,好,咱倆有到這兒——好小子,你是你爹揍的。”
楊大順一刻都不放鬆的,還熱烈地跟著白老大談,暗影裏趔趔趄趄地三缺嘴拐過去了,在牆根底下的垂楊下邊托著腮幫子發邪氣。
十字架前一聲也沒有,隻是有一點煙袋鍋大小的一星火花在燃燒著。
另一角落的聲音,也從壓抑裏迸炸出來了,許多人低聲在說話。
今夜的南果園,再不複是往日的了,今夜似乎是有無量數的靈魂在出動。
張大白話拍著巴掌發激歪,李二禿一聲不響地隻顧搔腦袋,花占魁不哼不哈地用著養得整整二寸長的小手指的指甲不緊不慢地剔著黃板牙,右手用著架鳥籠似的姿勢架著一個擦得亮晶晶的大水煙袋,咕嘟咕嘟地吸著。
聲音從每個樹蔭裏傳來,再反送到每個角落裏去,人都拚命地壓住自己的喉嚨,怕把聲音逼高,但是有時因為激惱,或是更興奮的感情,把喉嚨扯破了似的尖起了一道銳響,於是對方也就更衝動地擴張開喉嚨,想用更大的聲音說服對方,可是一聽見旁邊那一群咬著牙向這邊投過來的惡罵,“你帶來心沒有?亂叫亂嚷!”於是聲音馬上就低落下去,於是連忙就用極聒碎的語聲來遮過去了,不過,沒到一刻工夫,必然鄰伴又會傳過來比自己方才迸出的還要高昂的聲音,終於各方麵的聲音便在不知不覺中向上長了。
罵詈,煩囂,討論,興奮的沉思,切齒聲,恨恨的哼鼻聲,一切都像造反的,在這滿長著桃杏櫻花的地獄裏爆裂出來。
初三的眉月,幽靈似的掛著,園裏一切都是淡墨色。除了從白石的十字架往南數,有三個白石的墓基,還能保持它固有的安靜,其餘的,都留給這興奮的噪嚷了。
是張大白話高亢的聲音。
“誰他媽不推地誰就是我的孫子,咱們是一刀一個透眼的窟窿!……這年頭兒人還能過得去嗎?我把三天地的文書,糊上了風門子,我就來個王大郎挑扁擔走他娘,我上江北有的是活計幹,我翻翻身。”
“你幹啥又大吵大嚷。”李二禿又搔腦袋。
“他奶奶,窮人都逼死了,連個大氣都不敢出,還不許吵,哪個官家出的告示,大清律的哪一條!”
“不是那麼說,這是大山看情麵借給咱們的南果園讓咱們好商量,這你得有個將就對付。”
張大白話用著向來看不起他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用鼻子哼了一聲:“哼,奴隸性!”
李二禿思思量量地搖著頭,禁不住用手去搔頭皮。
正在沉思的李大邪火,忽然抬起了瘦小的頭嚷道:
“張大哥,你說那個可真打動了我的心,我要不是讓你大嫂累著,我早就一跨車子推上去了,聽說那邊黑土地,一掘一丈二,一年一個現在,豆子都像手指蓋一般大,一個小夥子要過去開一方,落一方——”
“說的就是呢。”張大白話臉上露出矜持的喜氣,“鷺湖的馬明,擱江北混的挺字號,他托人雇我作打頭的,一年二百塊。”
“那你怎不去哪?”是花占魁輕藐的聲音。
“我這就去!”張大白話紅漲著臉大聲地喊,“今天誰要他媽的不推地,誰就是大家夥揍的!”
“咱們一齊推,都上江北去,你大嫂好死賴活的我也不管她了。”李大邪火低下了頭。
“好,一言為定,誰不去,誰他媽的就隨著太陽老爺落!”張大白話騰地站起來,兩眼發光。
“那不行。”花占魁又狠狠地吸了兩口水煙,看著那個煙實在是著得不可再著了,隻能吸進來一口煙袋油子味,這才連忙把煙灰吹出,慢條斯理地說,“那不行,那地方水土硬,水,都像兒馬尿似的,紅紅的,紅紅的,喝了的人手指節都像小棒棰似的粗,女人,一到那,不到兩月,沒好……我知道的多。”說著又斯斯文文地撚了一顆煙團,又咕嚕咕嚕地抽起水煙袋來。
張大邪火把頭沉沉地低了下去,直到不能再低。
“那都是胡說,要那麼說,人到那就都得絕種了。就說咱們這個地方罷,開荒斬草還不到小三百來年,也都沒變成男人國嗬,大姑娘雖然漲價了,那都是因為李鄉紳那樣的一個人占了七八個,並不是因為女人都死絕了呀!”張大白話一邊悲哀地看著李大邪火耷拉下來的頭,一麵發狠地對花占魁喊。
“不管你怎麼說,人能勝天,可是那兒水土硬總是真的吧!”花占魁一麵說著,一麵用眼睛瞅著張大白話。
張大白話心裏卜卜直跳,發狠道:“我不推地我不是人,我在這裏,王八兔子的氣我都受到了。”張大白話一甩袖子就往那邊走去。
“哎,光生氣也不行嗬,回家掀掀被窩,看著自己的老婆和誰睡呢!”後邊又擲過來花占魁陰冷的聲音。
張大白話隻裝沒聽見,忍住眼淚,故意匆匆地向老田鳳那一堆人裏走去。
這一群也都是嘁嘁嚓嚓興奮地談著。
其中老田鳳和黃大爺甚至都有四五十天地,家裏上下百來口人,都種丁府兩處窩棚。
這一群,做事都非常的機密而有經驗,所以聲音也沒有那一群的那麼高,都很謹慎小心地在嗓子眼裏進出。
最先闖進張大白話的耳朵裏的是黃大爺沉著的聲音:“咱們得抱住團呀!”
接著是老田鳳壓低了的聲音在說:“那是,別聽他們那些亡命徒們瞎咧咧,咱們也得挑著咱們可口的,他們都是讓大山那小子給耍瘋了。”
黃大爺又道:“那幫小子都讓窮神蒙眼了,管他呢!”
老田鳳理直氣壯地說道:“咱們不管那些,咱們還是論咱們的。”
張大白話偷偷地旁邊站了一會,一聽不是自己插嘴的地方,連忙又往那邊蹭去。
“哎,你來的正好。”楊大順一把就扯住他的膀子。“張大爺,我們這正想不出道兒來呢,你說推了罷,咱們這些從娘肚子裏爬出來的就是種莊稼的,不種地幹啥去。”楊大順說急了口,唾沫星子噴了張大白話一臉。
旁邊坐著的白老大,惘然地抬起了頭:“說的就是呢,去年我糧利七分借的錢,新捉的達子馬,我往哪銷放他?”白老大也沒等誰來回答又低下頭用手指畫地下的浮土。
張大白話聽見楊大順趕著稱他為張大爺,心下十分高興,便道:“瞎管那些呢,我明個抖摟抖摟就上江北。”他說得十分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