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你真去嗎?”楊大順揉著眼吃驚地向他看著。
“真的,這邊算沒咱們哥們的活路了。”張大白話連忙接下去又說。
白老大聽了這話,忙道:“光上江北也不行,我大姐在那邊水土不服死的,我大姐夫一氣回來了,在這邊過了一冬又去的,去了之後,人家的地都開完了,他置的那塊荒,連個邊欄四至都找不著了,他冒冒失失地到局子一問,人家把眼睛一瞪,他迷迷地就出來了。後來仔細一打聽,又讓人家荒局子放了二插了,他算白填火,現在,是人,信皆無,人要到那邊就算是抱到草上的孩子了,別想好!”白老大說完了,又遲遲地在地上畫了老大一個“白”字,可是接著就又用手把它塗了。
楊大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張大白話直著脖子滿臉通紅,半天半天才撫著心口說:
“別聽那個,那道上還有唐僧取經路過的花果山呢,瓜果梨桃什麼的……”
“得啦,大哥別瞎白話了,聽說那邊井水還不如灰水,女人一喝,經脈就不用想來!”
張大白話無可奈何地紫漲著臉,竭力搖著頭,半天半天才掙紮著說:“可是在這兒就能逃出去一個死?”
楊大順也覺著方才說的一段話太冒失了,不該太傷了他的心,於是搖了一下頭,也就低下腦袋不言語了。
大家都沉默了,半天半天白老大才從沉思裏轉出來。
“唉,要論說呢,大一統的江山,這塊兒就算是福地了,旱澇保收,唉,哪讓老天爺不下雨,奉票毛,捐稅大……這才正經八輩年頭兒趕的。”白老大把手指頭上的土向鞋幫子上不住地抹。
“你可也別那麼說,大山就說過,從這以後沒好,官家一天比一天逼人,把老婆孩子都賠上,也不夠他們的。你想想,這不是明情理的事,咱們一年到頭地從早晨忙到晚上,剩不了那一筷頭子的落想,惜罕把持地送到站頭子上,人家把真格的拿去了,咱們換的是什麼?是一把毛奉票,咱們還有不窮的!……”
“老大,你算說著了,都是弓長蔓他們一老一小的把咱們害了——非得上江北去不可了。”張大白話又把文章落到題眼上了。
“還是大山說的對,咱們自己要不起來沒好。”楊大順眯縫著眼說。
提起大山,白老大就露著微笑說:“大山說的話你起初聽著總覺得不對題,你過後嗬,要仔細扒打扒打就知道啦,比如他給你講,人別靠命罷!”
“他說的,讓咱們都推,丁府的地不能放野雞,然後還得租給咱們——咱們那時就拿起來,不減租咱不幹。——我昨個想了一天一夜,這是個好主意。”是楊大順的聲音。
“我不管別人是怎的,我是他媽王八吃秤砣鐵心了。”張大白話拍著大腿道。
“我也推——”白老大遲遲地說。
“我也推定了,老大,這麼的,方才我問過張大邪火,咱們六七個小戶子都一定推,再拉上李老二王發那七八個,咱們都推,過兩天,天要真落雨呢,咱們再找東家讓糧咱再種,他死逼著去糧也得租給咱們,怎麼說呢,推的太多了,他上哪兒招別的戶兒呢?他要實在不去租呢,那麼咱們也就得活動活動了,就瞪著眼餓死不成?——哎,咱們就上江北!”張大白話深深歎了一口氣。
“好,反正破罐子破摔,到哪河脫哪鞋,光是瞎琢磨也不行——推,一定推鐵了。”旁邊聽著不說話的李二禿和幾個別的小佃戶也都應了聲。
“哎,您的高見,您的高見,咱們上江北,上江北,一定,一定上江北……”張大白話簡直是滿臉的喜氣了,站起來拍衣裳上的塵土。
“可是咱們得有一件哪,咱們可得都去。”楊大順瞪起了兩隻火烘烘的大眼睛,向三人投了一個詢問的眼光。
“我要不去,我不是我爹揍的。”張大白話紅著脖子看定了白老大。
白老大沉吟了半天,才無神地說:“咳,那我還有啥說的呢。”
“好,我就同張大邪火去。”張大白話轉身就走。
“李老二和王發這些戶怎麼樣呢?”楊大順追著他問。
“他們那些個中流副兒中流副兒:中等佃戶。,自然是隨著咱們了,等會兒我去問問——”張大白話回過頭來答。
“我去看看他們那些大佃戶去。”楊大順慢吞吞地站起身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又癡立了一會,便向南邊走去。
白老大還蹲在地上用手指頭劃地,地上的浮土,便順服地凹了進去,作成了“大山,大山”的粗大的字形。
三缺嘴離開他們遠遠地,情態嚴重地坐在石榴花下在想什麼,他想白老大這小子今天居然敢當著人麵和我翻臉,楊大順那老實人也敢挺腰,這都是大山放的火。他正想得出神,忽然,一條毛蟲從桃樹上落在他的脖頸子裏,他又一激冷……他似乎又聽見了老田鳳的狠毒的聲音,他連忙用手又揩了揩額角上的汗,又向後邊退去了小半尺。
於是他才模糊地聽見是他舅舅老田鳳的強硬的聲音。
“反正他媽的我不推,我有帶把的聯係,我家裏三四十天大畝地,我往哪銷放,我因為租一個窩棚,我多拴了一掛車,我挑了他,我挑了他?我百十口人,幹牙幫骨,我幹牙幫骨——我幹不起!”老田鳳一邊抽著煙,一邊沉毅地說。
黃大爺臉上便露出了七分笑三分惱的樣子,慢騰騰地掠著胡子。
“可是你不推也不行嗬,這個年頭不幫助人哪,你要還扯著尾巴揣下去,上秋你連我老弟婦都得裝在鬥裏量給人家了,你想,你計算計算,穀雨一場小牛毛,剛陰過浮土來,大家就都等不及了,把珍珠花似的種糧曳死巴活地往地裏撒,結果你猜怎麼著,連他媽個綠芽兒也沒摸著個邊兒,等到四月十八像他媽後老婆哭漢子似的擠咕那兩疙瘩雨點,人們又都瘋了似的往地裏撒大洋,你看拋了兩次種,我的老爺,多少錢,工夫,一個打頭的一百一,就算咱們家都是父子兵,再雇上兩個跟二的,得,三百塊出飛了,趕到昂蓬,雇鏟地的,一塊錢一個工,人家還滯滯歪歪,你不趕著好土頭鏟,你能望收成,再加上地東的工,車,零星使用,各樣雜捐,哪樣不是得錢串向下摘摟呢,一天地就得十幾塊錢往那麼……聽說今年,凡是沒種大煙的,都得按地波錢,你不波罷,派到那兒啦,咱們能因為貪種二畝半地的便宜,還單侍弄一回嗎,沒別的,幹蹚幹踡,往外拿錢,到上秋,就剩一條褲帶是留給你的啦,怎麼說呢?留著給你上吊嗬!……唉!我今年活了七十一了,沒見過,這回也算開開眼。”
“那麼,從你老的嘴出公,咱們推地不推呢?”老田鳳打斷了他的話,又問。
“我算灰心了。光緒三十三年,那年出的大尾巴星,我看了就說沒好,你看慢慢的不是都應了嗎?從前罵人說這小子是廢物,就罵扔杆子,你看後來都應了,跑大鼻子那年,滿鐵道,不都扔杆子了嗎?電杆子可道排呀!……後來花小禿大錢,誰要不要,咱們就說,你怎敢不花,我的錢上沒眼,你看,今個錢上可不就沒眼了呣?銅子呣還有眼?有帶眼的銅子嗎?全應了,眼時下,人們罵人都說這小子缺德,缺德,你看罷,我說的話放到這,你看不出五年,哪方出了真主,國號要不是帶德字的,你不用理我……要不然我怎麼每天茶餘酒後,我就常給村子裏人講究呢。”
“唉,黃大爺不是我攔你老貴言——咱們趁這兒,不背地作個核計,到臨時咱們說些個什麼?”
老田鳳把煙袋使勁磕在石頭上,心裏很有些不以為然。
黃大爺又捋了捋胡子,把頭思思量量地搖了一個半圓。
“要說有地,連荒隔帶草甸我還有三四十天哪,我……”
“不過大爺,地要一推出手,可就沒有吃進來的理啦。”——老田鳳的兩姨親家萬牛子連忙攔住了他。
“哈哈,傻老弟,是丁家少爺能種地?是丁家老爺能種地?還是得咱們這些穿烏拉腳的給他們效勞嗬!”
“不過人家樂得撂荒了一年也不在乎!”萬牛子冷冷地說。
“他,他,怎的,他撂荒一年——也不在乎,我今年活了七十一啦,我活了七十一啦,他們丁家祖上三代我都見過,沒聽說撂荒過一年!”
“那可說,說不上,這個少爺可是與眾不同的。”
“可讓你說的啦,與眾不同就撂荒地……我,我今年活了七十一了,我沒見過!”
“對了,推!”等在旁邊半天的楊大順一看黃大爺正站在自己這邊,便大聲地高興地喊。
“推!”是誰的應和聲。
“推,咱們都推!”
“不推才他媽怪呢!”張大白話不知在什麼時候也鑽進來了,咬著牙想加重推地的聲勢。
“推?——一定的嗎?”老田鳳嚴肅的眼光罩定了大家。
都不言語了。
“大家都推?”老田鳳的眼光更為嚴肅。
白老大痙攣的嘴唇,翕翕地動著,想說出幾句話來,但是他的口腔已經不能透出言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