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推不推?”是萬牛子瞪起了眼睛。
“到底推不推?”老田鳳看見大家夥都不說了,便放出和緩的聲音來問,想再把大家夥頓一頓,“咱們再仔細打算打算,討個大家夥兒都一般邊兒齊!”老田鳳神色不是神色,氣色不是氣色。
“天地間還有一般邊兒齊的事嗎?該怎的就怎的得了。”——萬牛子生氣似的一揮手,“要不想推的就說不推,別不敢說在嘴上!”
“我看還是——”楊大順剛想說推,吞了一口唾沫又咽進去了,他說了個“推”字,可是誰都沒有聽得見。
“我和王發李二禿是無可無不可。”是小戶李棒棰的聲音。
王發反抗似的說:“我跟大戶頭走!”
徐花子蹲起身來:“我也隨著——”
李二禿又無主意地搔著癢癢的頭。
老田鳳看了王發一眼,便提高了聲音:“大家還有話嗎?”
大家都不由自主地震動了一下,沒有一個人吱聲。
黃大爺不以為然地挺了挺腰,幹咳了兩聲:“呃——那麼,等劉老爺來咱們再定規一下罷!——”
“哎,劉老爺怎不來呢?”是誰說了一句。
“嗬!——”大家夥都忽然記起來了,都用模糊的雙眼想看清楚身畔的鄰居,是不是就是劉老爺。
“真的,他怎沒來?”
忽然從大家身畔,就像從地裏突然生出來了一般的那樣快,一個人出現了,腳站在一塊木頭軲轆上。
“我已經和丁寧交涉好了,今年的糧,是去鐵了……”大山用鋼鐵的聲音在對大家講,“話是那麼說呀,他知道咱心誠不誠呢?咱們還得讓那小子知道咱們是鐵心推地,他才能怕!所以咱們到時候非得異口同聲地咬定了,說非推不可,——死了也推!那才行!——現在有誰不推?嗬,有誰?——嗬,誰,吱聲!有誰?”——大山的兩顆剪絨鑲邊的大眼,像火炬似的燃著。“丁寧方才一聽我說你們都推,他的臉都嚇的煞白!”大山的聲音不自然地頓了一頓,他看底下的人頭都麵麵相覷,便急轉直下。“你們心都齊了嗎?大家咬住牙根,一定要推,然後再商量。丁寧他現在是走投無路,地也不敢放手,他現在一點著落也沒有,老爺賠了錢,家裏又……咱們大家咬住牙,聽見沒有,咬住牙,要一露活口,丁寧那小子一眼看出來,他就會拆散我們,像狼似的一個一個把我們吃掉。哼——你們聽見沒有,拿出小子骨頭來,硬挺到底——上秋的衣食穿戴就都有著落了。”
“對!”楊大順的眼睛濕潤了,兩顆極大的淚珠,在他紅腫的眼泡上凝結了一道堅強的光。
大家覺得都有了主腔骨了,隻是黃大爺還在思量。
老田鳳把一個岫岩玉的石頭嘴子咬得哢哢地響,他自始至終就是對大山取著敵意的,雖然現在他已經被大山的聲音所誘惑,但他連忙用牙來拚命地咬住煙嘴,把自己的感情壓伏下去。
“哎呀,不好了,……有,有,有鬼!”
三缺嘴在那條大樹上一跳多高的就跑出來,臉都變成了青紫色,牙齒打著牙齒得得地抖顫。
“一個黑影……一個黑影……在樹上,跳,跳——下牆去,去了……嚇死我了……”三缺嘴一邊喊著,一邊渾身發抖,一個大嘴老鴰咯咯叫了一下,便向著那眉梢樣的月亮飛去了。
老田鳳看見老鴰舉起煙袋鍋子就打在他的頭上:“我把你個血犢子,這是什麼時候?一隻大嘴老鴰你也沒見過,你的魂飛到哪兒去啦?”
大家一聽,可不是,半天雲裏,還可以聽出一隻老鴰咯咯的叫聲呢,便都笑了一下,又立刻回到正題上來。
萬牛子的嘴湊在老田鳳的耳朵上:“你瞧罷,大嘴老鴰叫了主不祥嗬!”
“人影?”一個奇異的景象在大山的腦子裏模糊地一閃,大山剪絨鑲邊的大眼,隨即就像兩把火炬似的亮起,用著平生的力量沉著地喊:“大家記住!誰要忘了今天的話,就先摸摸自己的腦袋,他活不過去今天!”他掏出了槍,向半天空剛想放,但隨後一想就隻把手揚一揚,便從木頭軲轆上跳下來了。
楊大順才又把嘴湊在白老大的耳朵旁邊急促地說著話,大山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走出了大門。
他剛走過道心,想進道北的大門,但一轉念隨即就轉過身去。他順著地形在揣摩:南果園的西鄰是孔老二家,東牆是靠著水漏子,三缺嘴坐的是白楊樹下邊,是東邊。方才一定是有人在偷聽大家夥兒的議論,他定要捉住這奸細。
他剛想向水漏子那邊走去,忽然看見道北大門呀地一聲開了,走出來的正是劉老爺。
劉老爺向左右眨摩了半天,才用手抻了抻脖領,邁著八字步向南果園走去。
大家的聲音便更嘈雜了,一窩蜂地從四麵傳出來。
大山聽了半天,才聽出了是張大白話和劉老爺吵嘴聲。
後來又是田鳳的怒喝聲,萬牛子氣衝衝地一個跟著一個字的連珠炮的一大串話聲……大家又都沉默了一會,劉發又像安慰大家又像是鼓勵大家似的演了一片說,大山想著他得立刻的進去,免得被他分散了。
大山想再回去。但是黃大爺大方的笑聲送過來了。接著便是一串嘮嘮不清的話。
“還是大家都推吧,有啥我都兜著,方才劉老爺說的不也是差不多嗎?唉,這不就結了。”
大山聽了,這才安下心來,恨恨地用拳頭那邊比試了一下,便像想起了什麼,又慌張地向水漏子那邊跑了。
大山按著槍,一步一步戒備著向前走,剛走不到四五步,就聽見一片哎唷哎唷地呻吟聲。
“誰?”大山滿心的疑惑。
“……”
“誰?”又問了一句,還是沒有人回答。
“我開槍了!”大山把狗頭叫起。
“是我,你敢怎樣?”
大山細辨語聲,知道是程喜春,便循聲問道:
“程喜春是你?”
“嗬,怎麼的?”程喜春怒衝衝地回了一句,便不再言語了。
“我是大山。”大山連忙說出來,免得他疑惑。
啪的一塊磚頭打在大山的左肋上:“打你個反叛!”
大山一下子照黑影撲過去,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就問:“你打誰?”
“我就打你。”
“你,你瘋了?”
“你才瘋了,你混蛋,你狗,我就打你!”程喜春的四隻大板牙齊正正地咬在大山的手上,一陣劇痛,大山激烈地叫了一聲,連忙鬆開了手。
“你是狗,你外擺襟外擺襟:向外使勁。,你吃家中草料,給別人曳套!”
大山用手使勁掐住他脖子搖他,程喜春還是咬牙切齒地罵:
“你是狗,你啜咕地戶來推地,我都聽見了。我要告的,殺死我也要告的。”
大山過來啪的就踢他一腳。
程喜春捉過他的腳來也咬,大山大叫一聲,用銅錘似的拳頭在程喜春的脊梁上打了十幾拳,那野獸才算放了手。
大山撫著腳,想用槍把子打他,但是一轉念又作罷了。
“你來,你狗,我就咬死你!”程喜春的幹澀的聲音還向著大山嘶叫。
大山看了他一眼,便轉身走了。
半天半天,才看見那怪物帶著一條摔瘸了的腿,滴拉當郎地瘋狗似的跑了。
大山把手一掌打在天靈蓋上,看著程喜春沒命地往前跑,一個趔趄摔倒了,又爬起來,拔起了腿,連瘸帶拐地向大門跑了。
裏邊是劉老二的聲音:“是你嗎?”
“快開門!快開門!”是程喜春喘不出氣來的喊聲。
劉老二開了開門,一把就逮住了他:“怎麼樣?聽見了他說什麼啦?”
程喜春一甩手,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前邊就跑進去。背後劉老二恨恨地尋思:本來是派我的差使,這回你又搶著做了,一定是這回聽來要緊的了。連我的信都不給,就往少爺屋裏跑,還多虧是把兄弟呢,把兄弟行這個,賣朋友!從小就做炮手的,都沒有好東西!
程喜春腦子裏空空的,一點什麼也沒有,隻是機械地跑,也不知道轉了二門子沒有,穿過了正廳沒有,就闖進少爺的屋裏來了。
程喜春竭力想把嗓子弄淨了一點兒,可是嗓子卻偏又不淨,反而發不出正音來。
丁寧看了他一眼,便坐在小茶幾前等他說話。
程喜春這才長出了一口氣,把方才所聽的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丁寧。
丁寧點了頭:“我都知道的,我不過用你來證實罷了。大山想弄倒我……好的,好的,方才我告劉發不露聲色,勸他們都推,這就是我用的反間計!”
丁寧搓了搓手:“好,你去罷,我都知道了。”
說完便什麼都不看,大踏步地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