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丁寧堅決地搖頭,“我不租了!我願把地放兔子!”
“他們要見您——”大管事的繼續回話。
“讓他們給我滾開——我的腦袋痛。”丁寧此刻說話的神情,使大管事想起了當年老爺的風度。
湘靈以為丁寧一定是病了,心裏很難過,想出來又不敢出來,便隻有把臉埋在手裏,伏在暖閣裏一動也不動。
大管事一邊佩服少爺有決斷,一邊又很惋惜地走出去,他直奔夥房而去,和那些佃戶們再去打商量。一刻鍾之後,他又悄悄地進來回道:
“他們要進來給少爺磕頭。”
丁寧眉毛一揚問道:“什麼?”
大管事又囁嚅地道:“他們——要,見,見。”
“……”
“少爺——”老管事又提高了聲音,鼓足了勇氣說,“還是見他們一下罷,見了之後不租,也還不是一樣嗎?”
有一口氣許久許久壓在氣管裏,慢慢地從丁寧的鼻子眼裏衝出“好罷!”兩個字來。
“就到少爺屋裏來嗎?”老管事輕聲問。
丁寧隻輕藐地不耐地閉了一下眼瞼,老管事知道這就是答應的意思,這才畏畏葸葸地走出去,帶領佃戶們的代表去。
靈子的心破碎似的亂跳,她覺到會鬧出什麼大亂子。
不一會兒,門口便有嘁嘁喳喳的喁語聲,他讓他們進來,他們互相推讓著。
黃大爺的佝僂的姿態,慢慢地向前移近了。接著後邊才縷縷行行地跟進了一群人,一聲也不吱的,隻是用眼睛凝視著前方,擠擠擦擦地不安地動著。
老管事的站在一旁,邊用手巾擦汗,邊向上回道:“少爺,地戶來給你——”
丁寧並沒有看他們進來,全身凜然地立著一聲不響。
佃戶的麵孔顯得更嚴肅,心裏尤其不知道少爺腦子裏想的是什麼?而加到自己身上的又是什麼?
丁寧把眼光掃到他們身上。地戶的顏色都悚然緊張,互相交換了一個反常的眼光。丁寧像注射催眠術似的用眼睛凝視了他們一分鍾,又向前進逼了一步。
猛然地,他像猴子般齧著牙齒說道: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們這群東西,看著老爺不在家,你們背地裏搗鬼,我早就知道,我把眼睛瞪得像牛鬥似的那麼大,我看著呢,我看,我看,你們以為我十幾歲小孩子,沒經過事,我看,我看你們今天能不能搗出我的手心去,我看,你搗,你搗,你搗嗬,讓你搗,你怎不搗了呢?你們以為大山那小子給你們走了線,你們大家聯合一起,哈哈……”丁寧的嗓子裏扯起了一道瘮人的狂笑,“哈哈……你們今天來,不是推地嗎?怎麼你們都不做聲了呢,你們到這裏幹麼?你們到這裏來幹麼?讓我去給你們推地嗎?我行嗎,我又不會種地,你們以為你們一不種,我就得撂荒了?——哈哈,好的,好的,我正有個怪癖,正要看它撂荒,哈哈——”
大管事用手絹擦太陽穴。佃戶們不由得向後退了一步。
黃大爺糊裏糊塗的不知道怎麼開口好,隻把兩隻老眼眯著不能理解。老田鳳覺得這是說話的機會了,但是嘴唇卻都因為少爺出乎意外的舉動,震懾得隻有痙攣的分兒。
從半透明的眼膜裏,楊大順看見從來沒有見過的暴躁和威儀,他覺得今天意外的,不但不怕,反而覺得大山說的富人沒個是好的那句話更是對的,這不明明的是一匹吸血的活猴嗎?你看他暴跳的喊。楊大順的爛眼邊拐帶得他的臉都紅了,他狠命地向前擠,想捉住丁寧暴打一頓……旁邊的白老大的肘子拐了他一下,他一回頭,老田鳳發光的眼,正看在他臉上,他低下頭了。
鎖子骨像活了似的在張大白話的脖子底下亂滾,他看張大邪火的眉毛都紮煞開了,他剛想扯開喉嚨喊:“憑你怎的,我們也不租了,我們上江北!”
忽然是誰說了話,他渾身一熱,便本能地回過頭來,一看是老田鳳弓著身在說話:
“少爺,你不去糧我們也租,誰不租我包著!”
“我抬轎!”萬牛子氣衝牛鬥的一叫。
老田鳳把脖子挺得老高,尋找誰,看有誰不租。
李二禿又不住地搔著頭皮,楊大順抬起了模糊的眼睛想看清說話的是誰。老田鳳的眼睛正瞪著他,他剛想低下頭,但即刻就又挺上來,他任著讓打卷的睫毛刺痛了他的眼膜,他還竭力地向他怒視。老田鳳的眼睛轉過去,討好地看著黃大爺,黃大爺妥協似的點了一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