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他說了什麼話,蘇拂柳仍舊那樣淺淺笑著,時不時泯口茶,不輕不重地搭上兩句。
從前沐少卿不覺得她臉上帶著的那一絲淺笑,如此的刺眼,就像是一根芒刺在眼前,似乎隨時會紮下來。蘇老爺說的雖句句是實話,但自己這個外人聽來都覺心痛,何況此話是出自自己的親生父親之口,隻怕更加痛徹心扉。
他一瞬也不放過地盯著蘇拂柳的眼,不放過在她眼中流轉過的任何一個情緒。
她笑的很漫不經心,就像那張臉本就該那樣,眼中也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連個局外人都不像。
半晌兒,蘇拂柳似聽得累了,擱下茶盅揉了揉耳朵,揚眉看向主位上的男子,忽的說道:“過了年,我要管理蘇家在江南的鋪子。”
蘇留毅這頭說她的德行,卻不想她渾然不聽不說,轉頭又語出驚人,一時氣急,喝道:“我蘇家的生意怎會交到你這不學無術的人手中。”
“你和尊夫人已經過了不惑之年,時日想來無多,將來撂下蘇府的這些擔子給誰?”蘇拂柳仍是眉梢含笑,漫不經心地柔柔說道:“即便你現如今再納妾生子,幾也須得十幾年後才能繼承家業,就不知道你二位等不等得到那個時候。上次能死裏逃生,可……”
‘啪’的一聲,蘇留毅怒不可遏地看著被自己扇了一巴掌的女兒,“我蘇留毅怎麼會生出你這樣的女兒來!”
沐少卿還在驚愕蘇拂柳那番言論,見眼前情況突變,忙上前擋在蘇拂柳身前,生怕她再說出什麼話惹了蘇留毅怒極不管不顧。
仿佛曆史重演一般,蘇拂柳舔了舔嘴角溢出的血絲兒,還是記憶中有點腥甜的味道。她抬手要擦,卻又恐髒了袖口,便將那些血絲一點點添了回去。
抬眼,正聽到沐少卿說:“拂柳縱然有不對,父親好生教導便是,何苦動手?”
她自覺好笑,倚著茶案涼涼笑出聲來,“口舌無能,不過仗著自己有幾分力氣,你們男人一丘之貉罷了。”
沐少卿想起從前自己也動過粗,麵上無光,隻因當著蘇留毅的麵,不好辯駁。隻低聲勸她:“你今兒可是應了我的。”
“我應你的是不會離去,可沒說任由旁人欺辱。我蘇家兒女素來恩怨分明,所承受的每一分傷,我都清清楚楚地記著,隻等著來日慢慢清算。”
“好……好……好……”蘇留毅氣的胸膛劇烈起伏起來,連說三個好字,在屋子裏踱步起來,“如今你大了,要同我算起賬來,咱們今兒個便算算,我蘇留毅究竟哪裏欠了你的?”
“自打我出生來,吃的是爺爺給的,穿的是爺爺置的,病了疼了也是爺爺護的。你們育我生我卻不養我,予我的不過一副賤骨殘軀。蘇老爺,你沒有欠我,是我欠了你啊!”
前世今生累積在心中的怨恨與委屈,隨著這一聲聲泣淚的哭訴,就像決堤的河岸,將女子一向冷漠高傲的麵具撕開,隻剩下裏頭血肉模糊的傷痛。
她看著眼前的人,這個人是她的父親,一個本該予她愛與嗬護的男人,前世今生帶給她的,唯有痛徹心扉的傷痕。兩行青淚將她妝容衝刷出瑕疵,就像是玉石出現的第一道裂痕,即便以金鑲嵌,卻隻能掩蓋其外表。
沐少卿愣著沒動,他從未隻見女子高揚眉梢將一切踩在腳下,見她淺言笑語間算人謀事,也曾見過她神智模糊時的意亂情迷,卻從未見過她如此歇斯底裏。
仿佛,天地崩塌了一般。
蘇留毅亦是驚了,腦海中不斷回想著蘇拂柳的話,一時反應不急。
而門外的沐雪早已泣不成聲,一旁老爺子柱著拐杖,手裏還拎著他親手趕製的一盒點心。
年初二,蘇府闔府不曾安枕。
翌日,蘇拂柳與沐少卿回了沐府,馬車上,沐少卿看著她嘴角的瘀傷,問道:“這一回去,老太太又有話問。”
將那些積壓在心中多年的話說出,蘇拂柳隻覺心神疲憊,閉目養神。聞言懶懶說道:“我自有說辭。”
她口舌一向好,能哄的老太太開心,沐少卿便也不擔心。隻是看她今日又恢複了元氣,仿佛將昨日的事忘卻一邊,心中甚至有了疑慮,她昨兒那一鬧,究竟是情出自禁還是又一場精心的謀算?
想了半晌,他到底不敢直接問,“昨兒你說有事要我為你做,什麼事?”
提到這個,蘇拂柳張了眼,眉梢又揚起慣常的淺笑,“等過些日子,你陪我去宋家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