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人氣榜
作者:喬 葉
她無法忍耐平淡、枯燥的婚姻生活,向往冒險,向往出軌。這樣的機會終於來了,一個男人在一步步向她靠近,她動心了,下決心此次要實施出軌,平息她瘋狂的心……結局如何呢?
1
水嘩嘩地流著,肯定能掩蓋住自己小便的聲音,還有咽唾沫的聲音。她想。就是這樣,每當情緒緊張的時候,比如開會發言下一個就輪到了自己,在考場上拿到考卷的一瞬間,她都會覺得自己咽唾沫的聲音特別響亮,仿佛喉嚨被誰給戴上了一個奇怪的擴音器。
蘇在外麵。這是她和他的第一次約會。
2
其實已經認識很久了。認識的機緣是在一次飯局上。那天下午,她和朋友正在逛街,朋友忽然接到短信,說六點半得去參加一個應酬,是為親戚孩子上省實驗中學的事,熟人替她約好了一個教育廳的處長,能給這事兒使上勁兒。其時已經將近六點,飯店離她們逛街的地方也不遠,朋友便硬拉她去了。去了她便心生後悔。除了朋友,其他人她都不認識,單為一頓飯坐在這裏,甚是無趣。
滿桌子就她和右手的男人不喝酒。他說他開著車,怕撞見交警。她則是酒精過敏,根本不能沾。於是兩個人就一直碰著飲料杯。他大約一米八的樣子,平頭,白T恤,看著很是清爽健朗。像個司機。她想。正尋思著是不是早走,他和她搭起話來。聊起來才知道,他也是被硬拉了來的。他在某市教育係統任職,來教育廳彙報工作,出門的時候正好碰上了教育廳的這個處長,屬於典型的拉郎配。
“我拉郎配,她拉女配,”教育廳處長指指她的朋友,“不是正好把你們配成一對麼?”
“謝謝你們天賜良緣。”蘇笑道。
“那你們還不飲個交杯?”那幫喝酒的人已經有了酒興,便借著酒勁起哄。
她微微有些不快。和陌生的男人喝交杯酒?憑什麼?她不喜歡這一套。
蘇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探詢的意思,然後,他笑著對眾人道:“喝交杯酒是私事,我們還是私下裏做吧。”
但起哄的人不依不饒。當真拒絕又傷了麵子,不拒絕又違了自己的心。這可怎麼辦好呢?她看著蘇。方才他擋了第一把,她指望他第二把能擋得更精彩些。
蘇卻沒有再看她。在眾人的叫嚷中,他隻是徑直拿過她的杯子,然後敏捷地把自己的左臂和右臂交叉著,自己跟自己喝了個交杯。
她想不到是這樣,瞪大眼睛看著他,片刻之後才想起來跟著大家鼓掌嬉笑。
之後就是去唱歌。方才喝酒的人說沒喝透,要繼續喝,於是唱歌的主力就成了他們倆。男獨,女獨,對唱……他唱得不錯。看得出,他也很欣賞她的唱。唱歌也是能唱醉的。唱到後來,她和他也有些瘋了似的,居然唱起了兒歌:《小鳥,小鳥》《讓我們蕩起雙槳》《我們的祖國是花園》……唱著唱著,兩人還一起搖擺起了身子,默契得很,和諧得很。
“老夫老妻了!”喝酒的人不放過他們,依然打趣。
“金童玉女。”他湊到她的耳邊輕輕地說。
“呸。”她輕嗔。
有點兒打情罵俏的意思了。
唱歌完畢已經是十二點多,他說還要趕回去,明天還有會。道別的時候,她例行客氣,要他注意安全。他點點頭,低聲道:“我到家給你發短信。”她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不過是一麵之交,犯得著這樣麼?或者,他隻是隨便說說?
兩點多的時候,他的短信果然來了:安全到家,放心。
她:晚安。
他:要是能夢見你就安了。
她不由得微笑了。這個家夥,還挺貧的。
她:我不習慣開玩笑,尤其是這種玩笑。以後請不要這樣。
他:不是玩笑。
她:為什麼?
他;因為是你。
她沒有再回複,關了機。那一夜,她沒有睡好。她預感到:自己一直等待的那件事情,似乎已經來了。
3
財務室裝著厚重的防盜門,窗戶外麵也裝著厚密的防盜網。每當她走進去的時候,常常不可抑製地覺得這個辦公室就是一所監獄,自己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囚徒。等到打開電腦,填著似乎永遠也填不完的酷似一間間監舍的小小表格,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
辦公桌中間的抽屜裏放著一麵鏡子。一個人的時候,她常常會神經質地把鏡子摸出來,照一照。她總是懷疑自己的容顏比上一刻更老——其實不用照,也不用懷疑,肯定是比上一刻更老。她知道。那天,她給兒子檢查語文作業,看到兒子用“滄桑”造句:我媽媽有一張曆盡滄桑的臉。她又氣又笑,又驚又懼,問兒子:“我有那麼老麼?”兒子正做數學,頭都沒有抬,冷酷地吐出一個字:“是。”她簡直是有些氣急敗壞了,追問:“真的有那麼老?”兒子停了筆,回頭認真地看著她,道:“我說你十八,你信麼?”
十八當然是笑話。但鏡子裏的她似乎還是可以的。因為常年在辦公室呆著,她的皮膚捂得很白。身材也還不錯,前些時又把頭發染成了深紅色,看著比實際年齡要小個七八歲。這常常讓她有些暗暗得意。但得意之後,很快便會生出失落:顯得年輕又怎麼樣呢?有什麼意義呢?能榨出多少心理需要的油水呢?也不過如此而已。有時候,她甚至會想:要是一下子就老成了雞皮鶴發,可能也會挺好。那就什麼都不用想了,反正老了,就是老了,終於是死豬——不,是老豬不怕開水燙了。——分分秒秒日日夜夜的時光,可不就是無聲無息沸騰的開水麼?她的心,可不就是被這開水燙出了一串串灼疼的燎泡麼?
但是,現在,她終究還是沒有老。或者說,還沒有老得那麼徹底。她還得等老。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等老。紅顏空老,說的就是這個吧。
那天,她讀到了一首小詩——她偶爾還會讀讀詩,那些片片斷斷的句子,奇奇怪怪的句子,行與行之間的神秘關聯,總會給她一種特殊的享受。如果辦公室很靜,陽光很好,還會讓她想起上大學的時光,想起原來自己還曾是個酸溜溜的文學青年。
那首小詩的名字一下子就抓住了她——《我頑固地保持著青蔥的麵貌》
我頑固地保持著青蔥的麵貌
是因為我不想老
我一直不甘心地想做點兒什麼
雖然是什麼,我並不知道
我頑固地保持著青蔥的麵貌
醞釀著最後一次失控的燃燒
如果實在燃燒不了
有一天我會在瞬間從容地變老
看著窗外的防盜網,她的淚,一下子就下來了。那一刻,她決定:在等老的這個當兒,去做點兒什麼。她得做點兒什麼,她必須做點什麼。不為任何人,隻為自己。
不然,她會瘋掉。
可是,去做點兒什麼呢?像她這樣一個女人,到底能去做點兒什麼呢?自從這個念頭冒出來之後,她就開始鬼使神差地尋思。每當置身一個場合,尤其是大家都中規中矩橫平豎直的場合,一些奇怪的念頭就會在她的腦子裏格外蠢蠢欲動,茁壯成長:
——在莊重的宴席上,把手裏的燕窩湯碗拋擲向滔滔不絕的主客。他可是剛剛被提拔成正廳級幹部呢。
——單位例會時,將一口飽滿的唾沫吐到一把手領導的臉上。他的臉紅潤渾圓得過分,簡直就是一枚活潑潑的肉質公章。
——對口銀行信貸科的那個小帥哥來辦業務,送他出門時,從後麵緊緊地抱住他結實的腰,然後用臉貼著他的後頸,去嗅他濃重的汗味……
當然,隻是想象而已。她做不出來。她的心想做,可是手腳眼嘴都被什麼捆綁著似的,做不出來。那天,她在街上閑逛,看到一個吐氣如蘭的小美女在買襪子,攤主是個一臉橫肉的凶相女人。小美女翻了兩翻,可能覺得沒有合適的,轉身要走,攤主不幹不淨地罵她浪得慌。小美女毫不客氣地回敬:“我浪自有人喜歡,你再浪也沒人看得上。”兩人當即打了起來。她不由得替那小美女揪心,想她小胳膊小腿兒的,怎麼會抵得過那個悍婦。沒想到小美女出手那個利索啊,手腳踢,最後還把裙子一撩,騎到了那個女人身上捶打!——內褲的粉紅蕾絲都露了出來。看似弱不禁風的小美女,氣壯山河,直打得那個悍婦鬼哭狼嚎。也看得她眼球鼓暴,血脈賁張。等到小美女酣暢淋漓地打完,有條不紊地將裙子捋好,繼續款款而行時,她默默地跟了上去。
“你幹嗎?”小美女察覺到了她的跟蹤,回身道。
“你……你真厲害。”仿佛低到塵土裏的粉絲邂逅了從天而降的偶像,她控製不住自己的崇拜和緊張,都有些結巴了。
“我在塔溝練過五年。”小美女嫣然一笑。
她恍然。塔溝是少林寺附近的一個地界,盛產武校。
“我的一點兒心意,”她把剛買的冰激淩遞了過去,“你……你辛苦了。”
“為什麼?”小美女眉毛一揚,問。
“不,不為什麼。”她說,
“莫名其妙。”沒有承她的情,小美女白了她一眼,婀娜著背影揚長而去。她呆呆地晾在那裏,直到冰激淩一滴滴地融化殆盡。是啊,為什麼?她想著小美女的質問,仍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因為如果我是你的話也就隻能被罵麼?因為像你這樣打上一架是我長久以來的夙願麼?因為對你來說手到擒來的事情對我卻是永遠也不能企及的理想麼?
她想起自己曾讀過的一篇小說,小說的名字已經忘了,但有一段話讓她膽戰心驚:“……作為一個年過三十的已婚女人,她既不會打家劫舍,也不會搶錢放火;不會嚼舌告密,也不會搬弄是非;她不會裸奔,不會罵街,不會殺人,不會打架。她能做的壞事,除了偷情,還有什麼?最合適的方式,也最讓她愉快的方式,似乎隻有偷情。”
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
你能去偷情麼?她問。
能。她回答鏡子。
那就去吧。鏡子鼓勵道。
好。她簡潔地吐出了這個字。
已經兩年了。那個偶然的飯局,讓她終於碰到了他。
4
“好了麼?”
衛生間的門是磨砂玻璃,她清晰地看著,他的手指在上麵輕叩,一下,又一下。
“我還想洗個澡。”她說。
“別,洗,了。”他稍微拉長了字與字的間隔,很自然地撒著小小的嬌,“我喜歡原汁原味原生態。”
“我想洗。讓我洗洗吧。”她幾乎是懇求地說。
“那,你快點兒。”
“嗯。”
她打開浴缸上方的花灑,讓水量開到最大。噴湧而出的水柱砰砰砰地擊打在浴缸上,一下子遮住了所有的聲音,仿佛世界上隻剩下這水了。
她長噓了一口氣,開始脫衣服。脫內褲的時候,她摸了一下小腹上的妊娠紋。
說著容易做著難。下定了決心她才發現:對她來說,淫婦不是那麼好做的,情不是那麼好偷的。丈夫倒不是問題,他在一家會計師事務所賣命,三天兩頭出差在外。孩子也不是問題,娘家二老和她同城,隨時可以替她照顧孩子。就時間上來說,她有的是機會。她的問題在於對象。自從動了心思之後,她發現明明暗暗向她示愛的男人並不少,可就是沒有人能夠喚起她回應的欲望。都不合適。不但不合適,甚至還讓她慢慢積累起一種屈辱——與道德無關,但與年齡有關的屈辱。那些男人,相貌,脾氣,身份,工作,這些都且不說,僅年齡這項就讓她過不去:清一色地都比她大,小一些的也比她大五歲,一般都比她大十歲以上。這是大勢所趨,她知道。無論是找老婆還是找情人,除了極少量的姐弟戀,絕大多數的狀況都是男的越找越小,女的越找越老,所謂的老牛吃嫩草,一般隻指的是公牛,而母牛就隻能吃老草。
但是,憑什麼?她憤憤不平。暗暗給自己立了一個標杆:即使找不到比自己年輕的,至少也要找個和自己同齡的。決不委屈自己。
蘇比她大三個月。相識一周之後,短信裏,他就已經開始自稱為哥哥了:
狠心妹妹,哥哥都病了,也不問候問候。
什麼病?掛水了沒有?
想妹妹的病。
那你還是病著吧。
等妹妹給藥吃呢。
不給。
……
想跟妹妹問個路。
你來了?
嗯。
在什麼地方?
你的心外。告訴我,該怎麼走才能抵達你的心內?
……
當初一起吃飯的時候,她留意過他接聽電話的語態。是下屬打來的,說工作的事。那時候的他,看起來是最標準的一個官僚公務員,穩重,嚴肅,謹慎,周密,有時候又顯得很決斷,甚至專橫。她想不到:他的短信會這麼活潑和纏綿。
這樣的戀愛真是好啊,這種婚外戀的感覺真是好啊。好得近乎奢侈,有一種近乎幻覺的甜蜜。也許,這樣的婚外戀才是最純粹的。可不是麼?都有家,有孩子,有體麵的工作,都不會破壞原有的一切,不過是兩個世故的成年人在玩一種心領神會的遊戲。至於遊戲規則,他和她當然都是懂的。沒有負擔,沒有責任,沒有義務,隻有享受。——有增無減。這就是他們享受的前提,也是他們奉行的遊戲底線。
“錦上添花。是不是?”他在電話裏說。
她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蘇出現之前,她對丈夫總是有些微微地不放心,經常會偷偷查看他的手機有沒有曖昧短信,洗衣服的時候也會聞聞有沒有陌生的香水味。有了他之後,她反而把這些小動作都放棄了。
如果他也有情人,你能接受麼?她問自己。
能。她對著鏡子回答。
當然,她知道:他很可能現在還沒有,也很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有。就會有這種死氣沉沉的男人,一輩子就守著一個女人,仿佛一棵沒有枝杈的樹,一條沒有支流的河,一個沒有逃過課的學生。不,他不是因為什麼愛情,而是因為怕惹出事——他膽小如鼠,駕照已經拿了五年都還不敢上路,僅限於紙上談車。或者他根本就是懶得多事——一件內衣,如果她不提醒,他有本事穿兩個星期都不換。夫妻多年,她知道他大概就是這麼一種人。如果沒有意外,以愛情的名義和親情的內核,他會以駕車的謹慎作風和穿內衣的懶惰精神,以那種一成不變的疲遝步伐,和她相伴堅持到底,成就一段白頭到老的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