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經溜過號走過神淘過氣了,在這個成就佳話的乏味過程中。而他呢?如果他沒有,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就打心眼兒裏覺得他有些可憐,有點兒窩囊。——當然,她也知道,生活往往在自己的意料之外。或許也隻是自己以為他沒有。

那麼,但願他有。她對著鏡子說。再往深處想想,如果他有……她覺得自己不僅僅是接受,甚至還會替他高興。這絕不是簡單的心理補償或者說心理平衡。她知道。如果一定要形容,這似乎更像是一個戰友對另一個戰友的深切同情。家是她和丈夫沒有硝煙的壕溝,床是她和丈夫共同禦敵的戰場。他們共同的敵人,是平庸的日子和漫長的時光。

5

蘇很好。真的很好。目前為止,確實是她遇到的男人裏麵,最好的了。有身份,有地位,有素質,有外形,還那麼年輕。而且還在外地,對彼此來說都很安全。雖然並不能把他拿出來顯擺什麼,僅僅是自己一個人知道,但每每一想到他,她也還是會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虛榮和滿足。

何況,他還那麼聰明。僅發短信的分寸就可以看出這一點。平時每天一兩條,不多不少,葷素得當,濃淡適宜。偶爾話不投機,她不理他了,他會連著轉發兩條有趣的短信逗她。如果她還不理,他就稍微晾晾她,過個兩三天再給她發,婉轉地向她求和。絕不會急赤白臉地追纏,像個毛頭小夥子一樣。她也就順水推舟地軟了。——他的冒犯是有限度的,那麼自己的任性也應該有限度。她知道。

當然,最讓她心悅的還是他的短信本身:

今天開會時又想你了。

鑒於你勤勤懇懇的想念精神,我特提出表揚。

謝謝妹妹,請求獎品。

他想要的獎品就是她。她知道。他期盼的最理想的答案就是她自薦枕席。她也知道。但她更知道自己不能這麼說。她該做的,就是配合他將調情進行到底:

鉛筆兩打,橡皮兩隻,日記本兩個,紅花兩朵。

鉛筆兩打放一邊,橡皮兩隻做公簽,日記本兩個來登記,紅花兩朵戴胸前。嗬嗬,我們兩個大喜啊。

怎麼那麼會打嘴官司啊。

這是虛擬的嘴官司,見麵的時候你就會知道,我實在的嘴官司才是厲害呢。

一時間想不出合適的應對,她沉默。他卻乘勝追擊:

真想妹妹啊。

也想。

——她省略了對他的稱呼。哥哥,這樣的詞她喊不出,太肉麻了。她可以接受肉麻,但暫時還製造不出肉麻。

我都快想死你了!

她心一燙。這種狂熱在他的短信裏是不多見的,大約是喝了點兒酒。想象著他的醉態,她忽然想逗他一逗:

哪兒想我?想我哪兒?

心想你,想你的心。眼想你,想你的眼。唇想你,想你的唇。手想你,想你的手。懷想你,想你的懷。我的他想你,想你的她。全身都想你的所有。

——嗬,這小順口溜說的。她不由得笑了。當然,她知道他這些排比句隻是一種修辭方式。當不得真。不過,若是就此堵堵他的嘴,他又會如何應答呢?被這個念頭催著,她便放逐了自己的好奇:

如果真的這麼想我,你早就跑來了。

他沉默了半天。看來酒確實喝得不多,還明白她這話不好接茬。說自己忙?工作重於她?都是實話,但若真是這麼實話實說,就顯得笨,沒情趣,與此時的氣氛不搭。他怎麼能讓自己落下這種低級把柄呢?

他終究是聰明的,十分鍾之後,給出了一個妙答:

不用我跑去,你每晚都會來到我的夢裏。莫非你不知道麼?

不知道。

那我告訴你,在夢中你可乖了,可聽話了……

悠長的省略號讓她紅了臉。她馬上堵截他的發揮:

不許得寸進尺。

那我得一寸進半尺,行不行?

什麼意思?

一寸是你的唇。半尺麼?我下麵也隻有半尺。

手機幾乎都要從她手裏鬆掉下去。她似乎看到他在對著手機壞笑。這色情的篡改,虧他怎麼想得出來啊。

仿佛真的已經成為戀人。不知不覺間,她已經默許和順受了他的許多言辭,甚至開始有些縱容和挑逗。偶爾,她的心是不安的。但更多的時候,她的心是安的。她心安的強大依據就是:她和他還沒有上過床。身體的貞潔讓道德安寧。雖然,貞潔得有點兒像偽貞潔,道德得有點兒像偽道德,安寧得也有點兒像偽安寧。——但是,怎麼說呢?偽的時間長了,也似乎就像是真的了。而且會越來越像。丈夫在家的日子,晚飯後,她和他一起在沙發上看電視,偶爾看到有第三者的電視劇或者情感訪談,丈夫便會評論兩句。她便以最正常的賢妻良母的姿態來應答他,神情安寧平靜,仿佛那裏麵的情人角色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

她的心,安得越來越沉著。對他的縱容和挑逗,也回應得越來越輕快。那天,他們正在電話裏聊著天,她忽然看見窗戶上流下了一道道湍急的小溪。

“我這裏下雨了。”

“你哪裏下雨了?”

她沉默了片刻。難道他沒有聽清她剛才的話麼?簡直就是明知故問啊。他這麼說,肯定有他的玄機。他的玄機總是映襯著她的愚鈍。她微微猶豫著,很快就擺脫了這種無謂的猶豫。有什麼關係呢?愚鈍就愚鈍好了,聰明就聰明好了。反正他的聰明也不惡毒,此刻都是甜美的引子。

“我這裏。”她老老實實地說。

“哪裏?”他的玄機果然來了。

她驀然明白了。

“壞人。”她說。挑釁地一笑,“你想哪裏就是哪裏。”

“小雨,中雨還是大雨?”

“大雨。”

“多大?”

“你進雨裏就知道了。”

他聲音裏的火焰幾乎要把話筒都燒熱了:“那我要不要穿雨衣?”

“不用。”

“感冒了怎麼辦?”

“不會感冒。”

“為什麼?”

“我替你支著傘呢。”

“寶貝,那我來了!”

雖然在想象中已經意淫了千回百次,但終究還是未曾實踐。因此,盡管都是成人男女,此時卻又仿佛都是處子之身。老練中都有生澀,生澀中又都有默契。是陌生的熟悉,也是熟悉的陌生。是一次次的似曾相識,也是一處處的驚喜之花。

那是他們第一次電話做愛。也是唯一的一次。她一直雨勢淋漓,全身都下著雨:眼裏,臉上,脖子,乳房,腋窩,下體……在濕淋淋的雨裏,她全身的細胞都張著小嘴喊,伸著小手要。最後,她感覺自己開始向上飄。她飄啊,飄啊,飄啊,如果不是電話線拽著,她簡直都要飛起來了。

“演習成功。”最後,他說,“咱們什麼時候實戰呢?”

她沉默。此刻,這種沉默可以解讀為羞澀。但她知道:不止是羞澀。

在這個問題上,她和他的立場不一致。

因為妊娠紋。

6

從青春期開始,她對自己的身體就有一種近乎苛刻和嚴厲的唯美要求。這種要求到最後隻能剩下一個感覺——看自己哪兒都不順眼:下巴太尖,腮上的肉太多,腰粗,腿粗,手掌太厚,即使是最得人讚賞的白皮膚也讓她覺得有問題——因為白,肌肉似乎都顯得不結實了。和丈夫談戀愛的時候,每當他有所衝動,她就會暗自奇怪:他究竟喜歡上了她的哪一點兒?他怎麼就看不出她有這麼多毛病?她當然看出了他的一大堆毛病,但因為他對她的毛病視而不見,她也就隻好表示出同等的寬容。多年之後,他們彼此的身體成了親情的一部分,她才對自己當年的身體確認出了美好的回憶,才知道那時候丈夫對她的迷戀並不是太離譜。那時的她,確實不是自己認為得那麼難看。

現在,到了相信自己曾經美麗的時候,在新的愛情麵前,她卻又跌進了另一輪的卑微和不滿。不止一次,對著鏡子,她試著用他的眼光來審視自己,評判自己,由不得重新陷入了沮喪。臉且不說了,從脖頸以下是這樣的:乳房尚且豐滿,卻有些微微下垂。右肋下有一個疤,是小時候胸膜炎手術留下的痕跡。腰肢不粗,也不細,勉強還算得上圓潤。大腿修長,隻是肉有些鬆弛。最漂亮的應該是腹部,平坦結實,沒有贅肉,但最不能看的也是腹部——整個小腹上,都是妊娠紋。

一層均勻的妊娠紋。初看時並不顯眼,但用手指輕輕一動,就露出了端倪:一條條斷裂的紋路從肚臍下方開始,沿著不規則的曲線朝隱秘之地蜿蜒彙集。每一條紋路都凹陷在皮膚裏麵,紋內的紅與皮膚的白似乎中和成了淡淡的粉,但從不同的角度看去,又閃爍出一種奇異的銀光,如一條條潛伏著的會變色的蛇。用手摸著時,是溫暖的。可單用眼睛去看時,視線裏很輕易便會充滿了蛇的含意。

以前,她從不怎麼在意這些妊娠紋。有什麼呢?反正也不影響吃喝拉撒工資獎金。反正看見這些妊娠紋的,除了自己,就是丈夫。他陪著她的身體一路走來,審美疲勞,審醜也疲勞。而且,因為與他生養了孩子,這些醜陋的妊娠紋簡直就是她該得到安慰和疼惜的絢麗徽章。——這是她孕育之路的獵獵戰旗,是她身為母親的確鑿印跡,他怎能挑剔?怎敢挑剔?

但對蘇,就不同了。

當然,從理論上講,她曾經有過的最接近完美的身體和最接近完美的愛,給了第一個男人,她的丈夫。現在她能給蘇的,隻是殘餘的身體和殘餘的愛。他能給她的,也是一樣。她和他之間,殘餘的身體對等殘餘的身體,殘餘的愛對等殘餘的愛。似乎很公平。——但是,不是這樣的。當她真真切切地開始麵對蘇籌備出來的第一個夜晚時,她開始明白:不是這樣。他和她之間,他不是丈夫,她不是妻子。他隻是男人,她隻是女人。她終於對自己承認:在身體的層麵上,男人和女人永遠不可能平等。二者根本沒有平等的前提。對於女人來說,男人的身體之美,就是健康,隻要有了健康,他就能去享受女人,也讓女人去因此享受。這就夠了。什麼曲線,什麼白淨,有了自然也好,沒有也不是那麼要緊。至於疤痕麼,如果男人的身上滿是疤痕,那豈不是一則則沉澱下來的身體故事?疤痕下麵的豐富曆程甚至會讓女人在想象中對這具身體更沉迷,更喜歡。

而做情人的女人呢?就該是年輕的,無瑕的,優美的。不該是她這樣的——麵對這嶄新的情人身份,她這陳舊的身體簡直無法交代。尤其是這些被凹雕出來的妊娠紋。小腹,這方連接上半身和下半身的重要平原,這方男人手掌最適宜停靠流連的情趣之地,她居然長滿了妊娠紋!她與另一個男人交歡生育的履曆表,就這樣被鐫刻在了皮膚上,無可辯駁地記錄著她曾經的曆史和現在的衰微。她簡直不敢想象:如果到了歡會的時候,這一肚子的花紋,怎麼能呈現到他的麵前呢?她該怎麼麵對他呈現出自己這一個小腹滿是妊娠紋的身體呢?這堆規模浩大的證據,除了讓她在蘇的麵前難看和難堪,還能幹什麼呢?如同唱戲。花前月下,喉嚨裏的唱腔還是那般簇新和光鮮,飾演小生和小旦的人——尤其是她這個小旦——卻已是滿臉掉粉,不盡蒼涼,是不是很荒唐,是不是很滑稽?

讓他疼惜?切,憑什麼呢?有哪個男人會像某個小說的開頭那樣呢?

——“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裏,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麵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容顏。”

小說的名字她記不得了,似乎是個外國小說。肯定是個外國小說,隻有外國小說裏,才會有這樣的瘋話啊。

是的,就是這麼殘酷。她對著鏡子說:在這個問題上,隻要是女人你就得承認,作為物種上的弱者,一直以來,女人的身體就是被男人苛嚴的。即使你不對自己苛嚴,男人也會對你苛嚴。因此,現在,你自己對自己苛嚴,總比那一天到來時,他對你苛嚴要好一些。

她曾經去一些醫院詢問過怎麼去掉妊娠紋,回答都說隻能減輕一些,想要完全去除是不可能的。其中有個醫生建議她,可以做文身。比如文很多細碎的玫瑰,或一組可愛的卡通圖案。這些措施在視覺上可以有效地遮蔽一下那些可惡的妊娠紋。乍聽時她眼睛一亮,再一尋思便覺出了不妥:如果文得不好呢?文上加紋,豈不是更恐怖了?再說,該怎麼向丈夫解釋呢?退一步講,即使丈夫不在意,那如果以後跟蘇分手了呢?這簡直是一定的。那到時候她把這些文身可怎麼辦呢?為了忘記而再去清洗麼?……猶豫了很久,她最終還是放棄了。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

她一籌莫展。

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她常常習慣性地把手放在小腹,像彈琴一樣去撫摸自己的妊娠紋。在她的撫摸下,那些妊娠紋會蕩漾出緞子一樣的波瀾。波瀾裏綿密地起伏著一張張扁扁的小嘴,這些小嘴一副喋喋不休的樣子,但是,沒有聲音。

7

那次電話做愛之後,他仿佛探到了她的底,開始了具體的約會謀劃。如同短信的分寸一樣,他對約會的安排也是很有講究的。他來省城的機會很多,隻要有時間,他就會約她出來,或者是在咖啡館聊會兒天,或者是在茶館喝會兒茶。這麼幾次之後,他才提出了過夜的要求。——實質性的約會,總要過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