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很怪。自從明確了要在一起過夜之後,他們反而沒機會了。總是陰錯陽差。有時候他打算住下,但卻臨時有事不得不回去。有時候他方便了,她卻不行。原因是各種各樣的:
“今晚加班。”
“昨天吃壞了肚子,不舒服呢。”
“剛來了例假。”
“他在家。”
沒錯。有時候是因為丈夫在家。——但是,有時丈夫出差在外,她也沒有對他說實話。她甚至想:這樣下去其實也不錯。他和她可能永遠也沒有赤裸相對的那一刻,那她就不用擔心她的妊娠紋了。在遇到他之前,她曾經想過很多次自己會碰到一個什麼樣的情人,自己會怎樣和情人做愛。這種想象對她來說是個百玩不厭的遊戲。但自從被妊娠紋困擾之後,她玩這個遊戲的興致就由濃至淡,淡至似無。
她絞盡腦汁地推辭著他約會的邀請。到了這個份兒上,如何推辭也是很微妙的技術。既得聽起來自然而然,又不能傷害他的自尊。——即使是這種隻在兩個人之間的極度隱私的事,也是有自尊可言的。很多次,她都想把妊娠紋的秘密告訴他,好讓他有所選擇——其實也不用想,他一定還會選擇和她見麵,他不至於會被她描述的妊娠紋嚇著,她知道。但是,她最終還是沉默了。她無法啟齒。她知道,從他的立場來看,也許她的這種告知更像是一種嬌憨的拖延和有趣的提醒,甚至還裹挾著一種特別的曖昧,似乎她在用這種含蓄的方式向他表明:為了與他歡愛,從生理到心理,她都正作著積極的詳盡的準備。
終於有一次,她幾乎觸摸到了妊娠紋的邊緣:“我覺得,我的身體很難看。”
“你可真有意思!”他在電話那邊當即笑了起來,微微地頓了頓,“不是借口吧?”
是的,他當然要這麼說。——為了妊娠紋?這確乎是太幼稚了一些。她已經年近四十,太幼稚的行為更像是一種不堪的矯情。
借口。這個詞像一根細微的刺,忽然紮到了她的意識深處。她想了又想,終於認可他的推斷:確實是借口。麵對著他,她對自己的身體始終充滿了自覺的審視和警惕的懷疑。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即使沒有妊娠紋,她還會找到其他的缺陷。隻要去找,總能找到不適宜的部分:不甚潔白整齊的牙齒,總也摘不幹淨的幾根刺眼的白發,兩頰幾處微微的暗斑……她突然有些恍惚:真的,隻是妊娠紋的問題嗎?真的,隻是身體的問題嗎?
——他當然不會聽憑她的推辭。起初,他溫婉地勸慰著她,引誘著她。她也假裝懵懂地聽憑著他的勸慰和引誘。後來,他漸漸覺得不妙,就顯得有些誠惶誠恐,有些黯然神傷。她又不忍心了,便又放下了自己來安撫他。兩人一退一進,一進一退,她道高一尺,他終於還是魔高一丈,給她安排出了今天。
今天,她推辭的伎倆已經山窮水盡。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該清的賬總是得清。做了這麼多年財務,她太清楚這個道理了。
所以,她心一橫,來了。
8
她一進去,他就抱住了她,不給她任何猶豫的空隙。他的親吻那麼暴烈,那麼迅急。她幾乎就抵抗不住了。在他持久地親吻中,她慢慢地鬆弛下來,感受著他口腔裏微甜的氣息,她給他的,應該也是這種氣息吧?在出門之前,她刷了好幾次牙。剛才在電梯裏,她又嚼了一片口香糖。
物質是基礎。不知道怎麼的,混亂中,她腦子裏突然蹦出這句話來。
他仍然吻著她,她幾乎就要沉浸在他的吻裏。不做愛,就這麼吻著也是好的。她想。但他的手摸過來了,他解開了她的胸罩。因為環抱著她的雙手正好在她的後背,她無法阻擋。胸罩鬆開了。已經下了這麼長時間的本兒,他一定是不到黃河不死心的。她知道。
我的乳房還不是垂得太厲害。她又想。
他的唇已經吻在了左乳上,舌尖靈敏地來回彈動,異樣的酥麻幾乎讓她渾身戰栗。她感覺到全身似乎都膨脹起來。身體,奇妙的身體。她想。上帝為什麼要這麼創造人的身體?她感到自己右乳的乳頭也挺立了起來,無恥又天真地等待著他的舌。與此同時,他的手往下遊走著,很快便走到了她的裙腰。他摸索著她的拉鏈,卻摸不著。她有些想笑了。這條裙子的拉鏈是側埋鏈,整個拉鏈都是隱形的。拉鏈頭很微小,不太好找。
他有些急了,開始直接往下拽裙子。但是裙腰正好卡在胯那裏,拽不掉。他把她的手放在裙腰那裏,意思是要她自己拉。
她怎麼能拉呢?
“我去解個手。”她說。
他抱緊她,孩子似的扭動著她,無聲地拒絕著她的請求。
“解手呢。”她堅持說。
“一起。”他無賴道。
“去!”她打開他的手。
解手,難堪的事。物質得不能再物質了。她後悔自己為什麼不說“上衛生間”,隻說這個,就足夠了。
現在,她還站在衛生間的花灑下。
9
“咚,咚咚,咚咚咚。”
在門的磨砂玻璃處,她又看見了他的手在慢慢地敲打著,一下,又一下。他敲的力道比方才大,不然她不可能在這麼喧囂的水中還能聽得到。她這才意識到花灑把她的背都衝疼了。是該停下來了。於是,她關掉花灑,用浴巾擦幹了身體,站在了鏡子麵前。她再次看著自己的身體,這確實已經是一個中年女人的身體了。似乎是成熟的,風情的,豔美的,但是,骨子裏的架子塌了。如同果樹上最後的果實,是甜得不能再甜了,甜得和爛隻有一步之遙了。
似乎還是可以的,不至於讓她在他麵前陷入如此卑微的心境中。自己這是怎麼了?
敲門聲止。她聽到他接電話的聲音:“好的……好的,很快……再有兩個小時……”
她沉默。兩小時,她想。他肯定在掐著點兒算:多長時間脫衣,多長時間前戲,時間掌握得好的話說不定還能做兩次……算。他會算。就是這個。除了第一次見麵是天算,往後的她和他都是在人算。她算他是肯定的了,他對她呢?也是一直在算的,這簡直是一定的。當然,他不圖她的錢——他也料定她不圖他的錢。錢是他不用算的算。除了錢之外,她偏年輕的容貌,溫和的脾性,穩妥的家庭,良家婦女的衛生,對了,還有她省城女人的身份——從他平日的戲謔中,她能感受到他對這個的在意:“你們省城的人啊……”“你們省城的作風……”“到底是省城呢……”能夠找個省城的女人做情人,似乎讓他感到一種隱隱的自豪。
短信,約會,電話……回想起來,他做的每一步都是那麼有因有果,有車有轍,幾乎無懈可擊。他甚至不會專門為她跑來一趟,每次說來看她都有著工作緣故的附帶——這樣才能夠順理成章地報銷費用吧?有一次,他給她買了一個漂亮的包,她去商場看了看,那個包將近兩千塊錢。——她忽然想:他會拿自己的錢給她買這個包麼?不會吧?一定是公款吧?那他會怎麼做賬呢?茶葉?文件夾?或是鋼筆?她忽然想起一個詞語:“公款嫖娼”。他對她呢?也是公款待情人吧?這讓她有一種隱隱的羞恥和微微的沮喪。
——太魯莽的玩伴讓她害怕,太聰明的玩伴卻也讓她沮喪。
太明白了。彼此。她跟他一交手就知道:他的算術有多麼好。當然,她也不錯。不然他也不會跟她算。那麼,這些妊娠紋,這些讓她懊惱不堪的妊娠紋——她笑了,這時她才恍然大悟——對他來說,這些妊娠紋當然隻是一道最簡單不過的算術題。大驚小怪是零分,視而不見是及格,當然,他當然會及格,他決不會對這些妊娠紋發表任何微詞——他那麼聰明!他會強裝鎮靜,他的手會放輕力度,蜻蜓點水一般掠過這些妊娠紋,以此來證明他善良,他懂事,他仁慈,他知情識趣,有著稱職的情人最起碼的職業道德。當然,如果發揮出色的話,他很可能不止是及格,很可能還會拿到滿分:誇這些妊娠紋像藝術品,像花……但是,在心裏呢?在他最真實的內心深處呢?他會排斥,他會嫌惡,他會不寒而栗,他甚至會想要嘔吐……當然,這些感覺並不妨礙他還會和她做愛,甚至還會做得興致勃勃,畢竟和她上床的過程不是那麼容易。他決不會浪費這樣的機會。對了,她的妊娠紋很可能還會讓他做得更肆意,因為這些妊娠紋很可能會讓他對她的心理變得更放鬆,更優勢,甚至更輕浮:相對於你這樣的女人,我這樣的情人還是不錯的吧。你能碰到我,是你的福氣呢。
就是這樣。肯定是這樣。
這道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迎刃而解的題,她還要給他出麼?還要看著他算麼?等他算完之後,她再跟著檢驗一下那毫無懸念的答案麼?平日在財務室裏還沒有算夠麼?跟上司下屬同事們還沒有算夠麼?跟公婆小姑和妯娌還沒有算夠麼?甚至跟兒子和丈夫也都是算的,已經把心都算成硬邦邦的算盤珠子了,還要算麼?——還要跟他算麼?
她終於明白:到了這個份兒上,她已經不會愛,隻會算了。她曾經以為的愛,不是愛。隻是那麼一點點兒沒有被磨完的野性,一點點兒沒有被完全湮沒的棱角,以愛情的名義在婚姻之外生發了出來。在他和她不謀而合的共同算計中,這種貌似的野性和棱角生發得很安全,安全得如同動物園裏的動物。而她的算,卻是貨真價實的算。算得細,算得深,算得透,算得髒。——當然,也不能否認他和她之間還是有一些幹淨的東西,幹淨得如同荷花的清香。她知道。
“乖,快點兒好嗎?”他頓了頓,“我還有事呢。”
她微微笑了。沒錯,他還有事。現在呢,她就是他要做的事。在兩小時之內。清香……她微微笑了。在一汪已經發臭的池塘裏,那點兒幹淨的荷花清香又能夠飄多久呢?
一眼看到底。
那麼,到此為止吧。不能再繼續了,沒有必要再繼續了。她知道。她的心口一陣疼痛。是前所未有的疼痛。疼痛得很新鮮,新鮮得甚至讓她有點兒驚喜。這大約是這場愛情——不,準確地說,應該是未遂的偷情——給予她的最後禮物了。她知道。以後,她連這種未遂的偷情和這種新鮮的疼痛都不會再有了。她知道。……嗬,她知道。她知道。她知道。她知道。她知道。
——她知道。
她看著鏡子,鏡子裏的這個女人什麼都知道。
心如明鏡。
可是,知道那麼多幹什麼呢?有什麼用呢?
然而,她就是知道。她無法不知道。她控製不住自己的知道。她控製不住。她恨不得打自己幾個耳光。
“啪!”她打了自己一個耳光。感覺不錯。
“啪!啪!”她又打了自己兩個耳光。還真是痛快。
“啪!啪!啪!啪!”仿佛上了癮似的,她又續上了四個耳光。
因為剛剛結束的洗浴,鏡子裏的臉本來就很紅,現在更紅了。紅得簡直都要滴下血來。她默默地看著鏡子裏的這個女人,這個滿麵紅暈的女人看起來似乎很羞澀,羞澀到了極點。
10
“乖,怎麼了?”大約是聽出了異樣,蘇在門外問。
她沉默。
“好了嗎?”他開始扭動把手。她盯著那把手。一進衛生間,她就把門反鎖了。
“好了嗎?說話呀。”聽得出,他的耐心正在幹涸。
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她已經穿好了衣服,盔甲重重。
“好了嗎?”他的忍耐似乎到了極限,語氣裏有了焦躁。
“不好!”她突然大聲地說。
他靜默了片刻,或者,是很久。
“到底怎麼了?”他終於又問。
“沒怎麼。你走吧。”她說。
“為什麼?”
她微微笑了笑,重新陷入了沉默。為什麼?這真是一句可愛的發問。——因為我不想和你做愛。因為我不能和你做愛。因為我的妊娠紋不答應,因為我長了老繭的心不答應。
她繼續看著鏡子。她發現自己真醜。醜得真徹底。徹底得讓她絕望。相比之下,門外的蘇似乎還是可愛的——相對單純的,直奔目標的可愛。而她沒有目標。他不是她的目標。
她的目標,在哪裏呢?
她低下頭,用手輕輕地撥動著自己的妊娠紋,那些小小的裂口真像一隻隻小小的唇啊。它們想要說的,到底是什麼呢?
“乖,開門好嗎?”他再度忍耐,口吻裏的擔心蓋過了欲望,“先打開門好嗎?有話咱們好好說好嗎?”
“不好!”她喊。
“乖……”
“不好不好!”她的喊湮沒了他的聲音。
“不好不好不好不好!”她不管不顧,一迭聲地喊。
長久地靜默。然後,她聽見他走出了房間,重重地帶上了門。
她仍然默默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看著,看著。突然,無聲無息的,衛生間的燈忽然滅了。
——插卡取電,取卡斷電。
她仍然看著鏡子。沒有光照的鏡子很暗。暗光湧動中,她麵如鬼魅。如那首詩中所言,她已然在瞬間變老。
隻是,沒有那麼從容。
“不好。”她微微地笑了笑,喃喃地對自己說。
這一刻,她知道自己是瘋了。
作者簡介:
喬葉,女,漢族。河南省修武縣人。河南省文學院專業作家,《讀者》雜誌簽約作家,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高研班第三期學員。出版散文集《坐在我的左邊》《我們的翅膀店》等多部,長篇小說《我是真的熱愛你》及《雖然,但是》。作品多次獲獎,並被多家選刊選載。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