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自薦
作者:高 粱
我的自白
生於上世紀50年代末,從1966年到1976年,上小學、中學,正值“文革”十年。
所受教育,可想而知。
上小學時,家中那幾本哥哥們留下的“文革”前的高小課本,都被我翻爛了。得益於這和同村孩子的不同,我寫的作文,常在班上當範文念。
這激發了自己愛好讀書的熱情。
可在那山區的家鄉,又是在那個年代,哪有書可讀啊!山村貧窮又閉塞,初中時還沒見過圖書室是啥樣。到高中了,學校的一間圖書室,簡陋的書架上,是些當時的政治讀物,唯一引起我興趣的是一套當年版的《十萬個為什麼》。晚上跑出十裏八裏去看幾個月才有一場的電影,幾部樣板戲、戰爭片,讓我們看得台詞都背熟了。
這就是我少年青年時所受的文化、藝術教育。
我們是“先天不足”的一代。
後來明白,相對於生活的貧窮,這文化藝術教育的的貧瘠、缺乏,對人的成長來說,更可怕。
還是得益於改革開放,得益於新時代的到來,才使我重新走進校門。文化開禁,國門打開,這才使我知道,自己的祖國有五千年的燦爛文明史,有詩經漢賦、唐詩宋詞、明清小說……也才知道國門之外,世界是如此之大,世界是如此多元,世界是如此精彩……
也才知道,自己的家鄉,就有位世界級的文學家蒲鬆齡。
就補課,就有了許多夢想。
一段時間,迷上了小小說寫作,在報刊上也斷續發表了一些,還被《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選載一篇。但寫著寫著,就寫不下去了。尋找原因,還是自己的功底太淺,學養不夠,先天不足啊。
再補課。補文化的課,也補生活的課。就補到現在。
外麵的世界多元,多彩,也有許多無奈。生活中有甜,有樂,也有挫折不公。苦悶,煩惱,有許多讓人說不清道不明的事,苦思而不得其解。
彷徨苦悶中,是讀書,是補課,使我找到了認識世界,認識社會,認識人生的鑰匙和途徑。
於是,回思自己的生活經曆,麵對社會,麵對生活,麵對人生,就有自己的一些認識,一些想法,一些觀點。
於是,就有了自己想寫的小說。
一次,作家張煒來我們這裏作報告,他說:“人,起碼要有一毫米的理想!”這話,讓我感動,也讓我牢記在心。
北京,是首都,是全國政治、文化中心,神聖而令我神往。寫出的小說,投寄給《北京文學》,數次得到了編輯的指教,令我感動,也感激。
這也增強了我的信心。我想,這課,我還得補下去;夢想,還得有;理想,還要去追求。
一把打麻雀的彈弓寄托了一個鄉村少年的英雄夢,少年將經曆怎樣的追逐與幻滅?他的夢會長出飛翔的翅膀嗎?
1
事情的起因,是那天中午,柱子到魏二奶奶家找水喝引起的。
兔崖村本就在半山腰,可魏二奶奶的家,還在村西三裏路外,快到山嶺頂了。
柱子想不明白,魏二奶奶家為啥離村住那麼遠,到村中的井打水,到村裏幹活,還有開社員大會啊,都要跑下來,很不方便。
問娘,娘講:魏二奶奶家原也是在山下大莊裏住的,是大莊裏的人家。可魏二奶奶的奶奶,是童養媳,自小就受妯娌們的欺辱。長大和男人圓房後,雖分家過,但仍受她們的拿捏、難為。那魏二奶奶的奶奶,就發奮領丈夫省吃儉用,苦熬十年,在這嶺頂上置買了兩條子地,在地旁用石頭壘起間小屋,全家搬上來,逃離了妯娌們的欺壓。日子雖清苦,但畢竟自在多了。用娘的話說,就是喘氣也敢張開嘴張大口了,說話也敢擴開嗓子大聲了。到魏二奶奶這輩,已是混成十幾口人,一個大家了。
魏二奶奶家有兩個兒,大兒是木匠。去年過年後大正月裏,柱子的爹請他給姐姐打出嫁用的櫃子、箱子。這裏誰家閨女出嫁,娘家都要陪送一個大櫃子。櫃子大大的,近乎四方,下麵還有個架子,放在上麵小些的長方形箱子,都漆成紫紅色,還用銀粉畫上花啊鳥的,很是好看。這櫃子箱子閨女出嫁後,就放在睡覺的屋裏,盛放被褥衣裳啥的,靠牆立在那,十分顯眼。幾年幾十年過後,啥都會變,但這櫃子箱子不會變,因而它們也就成了這出嫁閨女對娘家或感激思念或怨恨抱怨的唯一物件。
那木匠在柱子家打櫃子時,爹娘頓頓讓他吃好的,白麵饃饃,晚上還吃芹菜炒肉,喝酒,把柱子饞得直流口水。柱子就想:長大了,我也要學木匠,給人打櫃子,吃白麵饃,吃芹菜炒肉。
魏二奶奶家的二兒子,這時還是個青年,前年在山下大莊的學校裏讀完了高小,是兔崖村讀書最多的了,現在生產隊裏當記工員。那可是有文化的人才能幹上的好差事,因而這二兒子整日穿著就不一樣,幹幹淨淨,頭也梳得明亮亮。看到他,柱子又想,我要好好念書,長大了也要當記工員。
這天是星期天,柱子和留根、二栓來到西嶺挖苦菜,還捎帶著捉蠍子。那前坡朝陽的苦菜,留根說還沒他娘的頂針大,三人挖了半天,也沒蓋住提籃底。那蠍子呢,三人掀開石板無數,也才捉到一兩個。二栓說,蠍子有翅,白天在石頭石板下藏著,到了夜間就出來到處飛,公的找母的,母的找公的,它們身子小,就隨風飛,可能夜裏刮的風,把它們都刮到山那邊去了。二栓比他倆大兩歲,知道的事就多。看看已經快晌午了,三人都感到嘴裏發幹,有些渴了,柱子便說:咱們到魏二奶奶家找水喝。他心裏想的,是去看看有兩個令他羨慕的兒子的人家,家裏到底是啥樣。
魏二奶奶認出是同村的孩子,就讓他們到屋裏的水甕邊用水瓢灌了滿肚涼水。柱子打量下屋裏,也沒見啥和他家兩樣,沒啥和村裏其他人家兩樣。最後,隻是見屋內靠牆的木桌木椅,雖也是很舊了,但卻抹得很幹淨,椅子上搭著條幹淨的新毛巾。魏二奶奶見他直看那,就說:那是你二叔的,別人不讓用,不叫動。柱子過去看,見桌椅後的條幾上,還放著摞在一起的三本書。柱子拿起看,是學校裏的課本,還有一本叫《少年文藝》,他沒見過,就對魏二奶奶說:魏二奶奶,我拿這本書看看吧。魏二奶奶說:看吧,看完了給你二叔送回就行,我看他也不大看,給他拿了又不讓,說擺在這兒是個樣兒呢,書有啥樣兒?
2
柱子回到家,娘看到他拿了本書,又看看他挎的籃子,說:“挖的苦菜還沒有這本書厚,書能幹啥?當飯吃?”一邊說一邊去擇那苦菜做菜湯。
在家裏,柱子是喜歡看書的,可村裏沒有誰家家裏存有一本書。村裏年紀老些的,隻有吳二大爺,小時曾到山下的村裏上過幾天抗日小學,能給大夥盤個炕、挖個溝查個黃道吉日,可就是他家中,也隻是每年臘月年集上買本皇曆書,可他是從不出借的,別人甭想看到。去年柱子上了小學三年級,哥哥從山下大姑家的表哥那兒,不知咋借來了本前後沒皮的書,柱子半蒙半猜把那書讀完了,從此也對讀書有了癮。那是本寫打仗的書,八路軍和鬼子漢奸打仗。長大後,柱子才知道那本書叫《烈火金剛》。看完那書後,柱子就把書中的故事講給留根、二栓們聽,大家都聽得入了迷,一有空就讓他講,特別是那書裏說的一個叫肖飛的八路,到敵人占領的城裏去買藥那段,講了不知多少遍。就因這一本書,柱子會講,他就成了留根、二栓們崇拜的對象,一下在他們眼中高了許多。
晚上在煤油燈下,柱子打開從魏二奶奶家借來的這本書。這書也是沒了皮的,從第一頁目錄上,柱子看到有《少年文藝》的書名,是1959年的,已有五六年了。這書頭篇故事,叫《少年滅雀神彈手》,講的是黨中央、國務院號召全國人民消滅蒼蠅、蚊子、老鼠、麻雀“四害”,河南一個村子裏的一個少年,用彈弓打吃糧食的麻雀,經過一番苦練,成了當地有名的滅雀少年“神彈手”,一年用彈弓能打死麻雀幾百隻,保護了多少多少斤糧食,被縣裏表彰,披紅戴花,被稱為新中國滅雀英雄少年。柱子剛看完這篇,娘就過來了,說:“看書白天看,晚上看不費煤油?就不知過日子!”“噗!”一口給吹滅了燈。
第二天起來,柱子幫娘燒火做好飯,正要吃了去上學,也想把那書帶去課間繼續看。不想剛端起碗,魏二奶奶家的二叔來了,氣呼呼的,說,昨天誰拿了我的書,今天來要的,那是我珍愛的,還在看的,不能叫這才識幾個字的毛孩子拿來弄壞了,說不定還會弄丟了呢。
這天在學校上課,柱子的心一天都無法安靜下來,腦子裏像年前那晚到五裏外公社駐地村看過的電影,在過片子,閃現的都是麻雀在穀地裏吃糧食的情景,是那少年神彈手的樣兒,是那少年苦練打彈弓“槍法”的樣兒,是那少年受表彰的樣兒。柱子想,他也是個新中國的少年,他也要做新中國的英雄少年,也要練打彈弓,打那些吃人民公社、吃集體糧食的麻雀“壞蛋”。
是啊,誰不願做個英雄呢?英雄多叫人眼饞啊!看那書上寫的,電影裏演的。平日和夥伴們說起來,柱子總感歎他們沒早出生,沒趕上戰爭年代,沒法參軍、扛槍、殺敵人,沒法當英雄。可現在機會來了,那麻雀就是敵人,那彈弓就是手中的槍,消滅麻雀就是戰鬥。這想法,讓柱子渾身熱血沸騰,浮想聯翩,連老師課堂上講的啥,他也聽不進去了,聽不清了,他一心想的就是打麻雀,要當“神彈手”,要做小英雄。
3
可要用彈弓打麻雀,得先有彈弓,到哪去弄這彈弓呢?這天下午臨近放學時,柱子想到了這關鍵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