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裏的孩子們沒有玩彈弓的，柱子隻是見下莊比他高兩級的一位同學玩過。那同學的彈弓，是用手推車的內胎做的，那膠皮粉紅色，兩條，像娘每年六月六這天擀的寬麵條。每年娘這天擀的麵條是用來給新麥上供的，說是收了新麥要感謝老天爺，要讓老天爺保佑來年收更多的麥子。那同學的彈弓卡子是用一個樹丫形的槐樹枝做的，那兩條膠皮前頭分別拴在那伸出的兩枝杈上，後麵又拴在一塊藍色的小布上，那小布就是“彈倉”了，將有花生粒大小的小石子包在裏麵，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緊，左手拿彈弓卡，舉起，右手用力將那膠皮拉開，拉長，然後猛地一鬆，那“彈倉”裏的子彈——小石子就會隨膠皮的彈回猛地飛出去。那同學的彈弓已玩得很溜了，能指哪兒打哪兒，引得柱子一幫羨慕地圍著他看了又看。可惜沒幾天，那同學的彈弓就被老師沒收了，他把教室的一塊窗玻璃打碎了。
這彈弓關鍵的是那兩條彈弓皮，別的都好說。這要上哪弄呢？柱子想不出辦法，一放學到家，他就挎起籃子，和娘說聲去挖菜了，就跑去找留根。留根知道的東西總是多，柱子和他一說，留根說：“拿頭發換針使的有。”村裏人都把走村串街賣針頭錢腦的貨郎叫“拿頭發換針使的”，因這貨郎挑個擔子，手搖個撥浪鼓，還沒進村，就喊“拿頭發換針使噢——”當然他那擔子上有許多老婆婆、小媳婦、大姑娘使用的東西，還有小孩子們喜歡玩的東西。這些可用錢買，可村裏這些人手中都沒錢啊，就也可用頭發來換，雞蛋來換。那雞蛋也是用來支用家裏油鹽費用的，婦女們就用平日攢下的頭發換。二柱娘每天梳頭時，都將梳子上掛著的頭發仔細一根根擇下來，還把給姐姐剪頭發時剪下的頭發，都團成一團，塞在門邊石牆的一個窟窿裏，等攢多了，就拿來換這貨擔上的東西。每次這“拿頭發換針使”一來，就引得村裏的大小女人圍一圈，孩子圍一圈。每次柱子想都想不明白，這貨郎用東西換去這些女人長長的頭發做啥用？留根說是收去賣給國家，國家從裏麵提煉啥東西呢。這次留根一說，他也才想起，確是在那“拿頭發換針使”的貨擔上，見掛有這彈弓皮的。
要換來這彈弓皮，就得有頭發，或者雞蛋。家裏的雞蛋，那是金貴的東西，一天雞下幾個，娘像寶貝樣放在一個瓷壇子裏，數得清清楚楚，柱子自然不敢拿。可那屋門口石牆窟窿裏的頭發，柱子可以想法偷出來。於是挖菜回來，柱子就把那窟窿裏娘和姐姐攢的頭發全偷來，偷偷放到自己睡覺的炕席下。第二天晚上吃飯時，娘就說：“怪了，那窟窿裏的頭發咋沒了？是叫貓拉去了？”爹說：“貓拉那東西幹啥？又不能吃！”“這就怪了，莫不家裏招了賊？”爹“撲哧”聲笑了：“那賊啥不能偷，光偷你的幾根頭發？可能是你放忘了。”娘便不作聲，柱子更不敢作聲。
可這頭發攢起來是很慢的，柱子等不得家裏攢的這些，他想到了和他家一牆之隔的二栓家。二栓上麵有三個姐姐，他家的頭發肯定攢得快。抽天中午，柱子偷偷溜進二栓家，果然在他家屋門口的牆上石縫中發現了一團頭發，有他家的那團兩倍大了。他緊緊攥在手裏，一溜小跑跑回家，頭上冒出一層汗。他這是第一次偷人家的東西，他忽然想到，他這是要做英雄，英雄能偷人家的東西嗎？偷人家的東西就是練成了神彈手，還能是英雄嗎？肯定不是！這樣想著，柱子臉上的汗淌得更多了，他沒把那團頭發放到炕席下，又偷偷地溜回二栓家，把那頭發放回去了。
正在柱子為弄到更多的東西可換回他日夜盼望的彈弓皮時，姐姐這天忽然說天要熱起來了，想把辮子剪短點，幹活也利索。於是吃過中午飯，娘就幫姐姐在天井裏剪了那辮子。姐姐的頭發真多啊，烏黑烏黑的一大團。姐把這剪下的頭發拿回她睡覺的那間屋，說是等那“拿頭發換針使的”人來了，換卡頭發的卡子、繡花鞋的花線使。柱子知道姐姐這是在為她今年底的出嫁作準備，想繡花鞋、繡花巾枕頭套。這天下午放學後，柱子到姐姐睡覺的屋裏一找，就在炕頭上的一個破紙包裏發現了那頭發。他不敢多拿，拿了一小縷，估摸著加原先那一小團夠換彈弓皮的了。
這天中午，那“拿頭發換針使的”人來了，他總是在中午的時候來，這時候村裏大姑娘、小媳婦們才在家。柱子藏在自家的大門樓裏不敢出來，隻等到那換東西的人散了，那“拿頭發換針使的”挑起擔子向村外走去，柱子才急忙跑回屋，從炕席下拿出那頭發，一手緊緊攥著藏在褂子下，一溜小跑到莊頭上，攆上那“拿頭發換針使的”，換回了兩條他日夜盼望的彈弓皮。
4
彈弓皮有了，那彈弓卡子，柱子也是用有杈的槐樹枝做成的，用娘做袼褙的破布剪下一小塊做“彈倉”，扯下一段娘做被子的粗白線，柱子將彈弓的各部分綁好，興衝衝地拿起那彈弓，一拉，沒想那彈弓卻全散了架。柱子想不明白這是咋了，哪裏不對，就拿著這弄不到一塊兒的杈子、彈弓皮去找留根。留根一看，笑了：“你可真笨！”說著拿過那堆東西，在要綁的地方，將那彈弓皮對折下，兩手再用力拉開來，叫柱子再用線綁緊，挽好扣，他再兩手鬆開，那綁的地方就被收起的膠皮緊緊咬住了。柱子這才知道綁這彈弓皮的竅門。
彈弓做成了，柱子心中是說不出的高興。他迫不及待地在地上找小石子，拉起彈弓就打，可那彈弓就是不聽話，打出的子彈——小石子，不是射不遠，落在腳跟前，就是偏得找不到了，有幾下那彈弓皮在彈回的時候還狠狠打在了柱子的左手上，將那虎口處打出了血。柱子這才想起，也明白那書中講的，那少年神彈手先是苦練基本功的事，甚至晚上還要練的情景。於是，他回家，就照那書上講的少年苦練的方法，先是將家中洗手的鐵盆，掛在院牆上，他站在十步開外，將那盆當靶子，練習“射擊”。用這盆的好處，是射中了，就會“當”的一聲，這一聲，無疑是一聲最好的表揚、獎賞。柱子打了一中午，一下也沒打到那鐵盆上，一下“當”聲也沒聽到，隻打得那院牆“劈”啊“啪”地響。這響聲把娘引來了。娘一看他是在玩彈弓，又是在打那全家唯一一隻用來洗手的鐵盆，開口就罵了起來：“好你個王八羔子，我說剛才我要洗手，咋找不到洗手的盆了，原來是你拿這裏來了，還用彈弓打。你把這盆打破了，全家人用啥洗手？看我不把你的腚打個稀巴爛！”娘說著揚手就要打柱子，柱子忙舉手來擋。這一擋，娘又看到了那彈弓，一下想起，又罵：“敗家的東西，說，這彈弓是哪來的？你是拿啥換的？偷的雞蛋？”柱子忙否認：“不是，不是雞蛋。”“那就是用頭發，好啊，我說那頭發咋沒了呢，敢情是你幹的好事！”娘說著就又要打，這時爹出來了，要出坡到生產隊去幹活。爹看見了，就說娘：“一個沒長大的孩子，想玩，就叫他玩吧，可得記住這彈弓也不是好玩的，有人的地方不要打，千萬別朝人打。”爹這一說，柱子抽個空，抱著彈弓跑遠了，剩下娘氣得在原地打轉轉。
爹的支持，讓柱子玩起這彈弓更有了勁頭，對自己能很快也成為一名少年神彈手充滿了信心。夜晚他就想象著自己打死了無數吃糧食的麻雀，受到了學校、公社，還有縣裏的表彰，也戴上了大紅花。可這隻是晚上想想而已，現在他還沒多少時間去打麻雀，白天要上學，他是不敢將彈弓拿到學校去的，怕這彈弓也被老師給沒收了。放學回到家，他要幫家裏挖野菜、打豬草，沒時間打。再說現在他打得也不準，抽空去打那樹上、屋簷上落的麻雀，那打出的小石子，離那麻雀總偏一大塊距離，有時遠得那麻雀驚嚇都驚嚇不著，照常在那嘰嘰喳喳地忙著叫著。這樣，啥時才能成為神彈手啊？柱子心裏那個急啊。這時，他又想起了那書上講的那少年練習打彈弓的另一個方法，他將過年時家裏上供祭祖上墳用的香偷出來，晚上將香點著，插到院牆的石縫中，站在遠處用彈弓打那香火頭。這自然更難打了，幾個晚上過去，家裏的香就叫他打完了，可還一下也沒打著，倒把兩隻胳膊打得酸痛起來，褂子上的兩個口袋，也叫裝小石子“子彈”磨了兩個大窟窿。他不敢叫娘給他補，隻好自己偷偷找來針線縫，又不知用和褂子一個顏色的藍色線，用的還是縫被子的白線，大大的針腳，很是顯眼，到學校就引來同學們的一陣譏笑，他隻好用鋼筆裏的藍墨水，將那白線染成了藍色。
5
說著就到了地裏的麥子抽穗、揚花，接連幾天的幹熱，眼見那塊塊地裏的麥子發黃，熟了。生產隊裏開始了繁忙的麥收，學校也放了假。這裏不像城裏的學校，一年隻有暑假、寒假，這裏還有麥假、秋假，學校的老師也要在這時回家收麥、收莊稼啊，那暑假自然就很短。放麥假了，所有回村的小學生、中學生都要到生產隊裏幫著收麥子，柱子一幫小學生就負責在收過的麥地裏拾掉下的麥穗，叫“複收”，按“複收”的斤兩記工分。俗話說“麥熟一晌”，是說那地裏的麥子熟得快，最怕天變臉刮風下雨，所以得“搶收”。村裏的老少男女都到地裏忙著，天明到天黑，晚上回到家都累得不想動了。柱子自然就沒工夫去練習打彈弓，去用彈弓打麻雀。七八天過去，麥子都收到場裏了，大夥才鬆了口氣，柱子也有工夫拿出那彈弓在村裏轉悠著打麻雀。不想這叫隊長看到了，就說：“啊，沒想到你這毛孩子還會打彈弓！這樣吧，麥場上的麻雀一群群地吃麥粒，你去，就用這彈弓嚇唬嚇唬它們，能打死幾個，就更好了，一天給你記三分工。”柱子一聽，可高興了，三蹦兩跳就到了打麥場上。到那兒一看，果然就有不少的麻雀在麥場邊上，啄食那散落的麥粒。看場的“疤瘌”二大爺（他臉上有塊小時長瘡留下的疤）正在揮舞著一把掃帚跑來跑去轟趕。可趕飛了這邊的，那邊又落下一大群，氣得“疤瘌”二大爺嘴裏噴著白沫不住聲地罵：“你們這些王八羔子，專門欺負我老頭子啊，看我逮住你們，抽你們的筋，剝你們的皮！”場上軋麥穗的婦女們就笑他：“等你逮到它們，你的腿早就跑得抽了筋脫了皮。”聽說柱子被隊長派來打麻雀，“疤瘌”二大爺鬆了口氣：“這下我可緩口氣了，你使勁打這些狗日的，打死了就燒熟了吃它們的肉，他們的肉可香了。”柱子用彈弓打那落下的麻雀。看那麻雀是落下了一片的，彈弓打出的小石子落下去，卻總是一隻麻雀也打不到，隻把它們嚇得呼地飛起，在麥場上邊轉一圈又落到麥場的另一邊。柱子也就像“疤瘌”二大爺一樣，這邊那邊跑，不一會兒，就跑出了滿臉的汗，他再用沾滿塵土的手一抹，一天下來，麻雀沒打著一隻，他倒變成了大花臉。也在場裏軋麥穗的娘，看他打彈弓還能掙到工分，也就沒意見了，好像也忘了他偷她頭發的事，隻是在吃晚飯時說他：“你就那麼傻？那麼賣力？不會歇歇再打？”柱子說：“我這是在保衛集體的糧食，消滅那些偷吃集體麥粒的害蟲，怎麼是傻？怎能隻顧自個兒歇著？”爹、娘，還有哥哥、姐姐，都笑了，柱子不知他們笑啥，便不作聲了，其實他心裏還有要當打彈弓的神彈手、滅麻雀的小英雄的話，沒說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