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在剩下的六天麥假時間裏,柱子在打麥場上跑來跑去打麻雀,還要抽空摸空找那當彈弓“子彈”的小石子。可是六天過去,他一隻麻雀也沒打到。“疤瘌”二大爺說:“柱子啊,我還指望你能打下隻麻雀,好燒了下酒呢,這可倒好,這麼多天過去了,連根麻雀毛也沒打下來。”也來場上軋麥子的魏二奶奶,是信佛的,聽了忙說:“阿彌陀佛,大小也是個性命,打死可是造罪啊,嚇嚇,轟跑它們就行,柱子是行善事呢。”柱子聽了,心中更不好受:“迷信!我可不想行善,我要當滅雀小英雄!”
6
麥假結束了,柱子又得到學校上學,上學就沒更多的工夫去打麻雀了。好在過了些天,就到了社員們中午歇伏的時候,就是麥子收打完了,地裏種上的玉米也施上糞、鋤過草了,天也熱了入伏了,社員們中午就開始“歇晌”,就是可以吃過午飯休息兩個鍾頭,再出坡幹活。學校裏呢,也增添了睡午覺,也是讓學生在家歇兩個鍾頭。這下好了,柱子有時間去找那小石子,去打麻雀了。
於是,每天中午放學後,柱子到家匆匆吃過飯,拿起那彈弓就跑出去,去滿地上找小石子,去打那落在樹上、屋簷上的麻雀。一個中午下來,他的兩手沾滿了塵土,那褂子上的口袋,也是幾天就得縫補一回。可那麻雀,他仍是一隻也打不到。
這天中午,柱子扔下飯碗,就來到村子東頭那片槐樹林。他學電影上演的,八路軍戰士打敵人的樣,“子彈”上“膛”,“槍”握在手,實際是彈弓上裝好小石子,彈弓在手,然後貓著腰,輕手輕腳地鑽進槐樹林中,仰起脖子,豎起耳朵,瞪大兩眼,聽哪棵樹上有麻雀的叫聲,看那麻雀在哪根樹枝上。這時槐樹葉已長得非常茂密,光聽到麻雀的叫聲,要找到那麻雀,也不容易呢。找到了麻雀,柱子總是憋住一口氣,慢慢舉起彈弓,他手中的“槍”,一點點將彈弓拉開,緊閉左眼,瞄準那在高高樹枝上正嘰嘰喳喳叫著的麻雀,猛地一鬆右手,“子彈”——小石子嗖下飛出去,他明明覺得瞄得非常準,也見那飛出的“子彈”是向那小麻雀“射”去,可那“子彈”快到那麻雀時,總會偏出去一大截,不是左就是右,不是上就是下,有的還“射”不到那麻雀前就向下落了,那樹枝上的麻雀連動也不動下,看也不看下,照常在不慌不忙地用尖尖的小嘴梳理著身上的羽毛。氣得柱子心裏直罵:“你們這些小鬼子,狗偽軍,別看你們今天鬧得歡,就怕將來拉清單!我一定會練成神彈手的,一定把你們一個個打下來,保衛集體的糧食,成一個消滅你們這些害人蟲的小英雄!”
柱子一邊在心裏罵著,一邊繼續在林中悄悄尋找樹上的麻雀。他看到了一隻,正在一棵槐樹的枝上叫著,便開始瞄準、拉弓,正要準備“射擊”,隻聽“啪”的一聲,柱子還沒反應過來是哪來的聲音,卻見那麻雀“嗖”下從樹枝上落下來,正好落在他麵前三四步遠的地上。柱子看看手中的彈弓,心中充滿了疑惑:“咦,這是咋了?我的彈弓還沒打呢,這麻雀咋就被打下來了?難倒有鬼了?還是這麻雀被我嚇下來了?”想著,柱子正要過去撿起這地上的麻雀,不想一個大人不知從哪冒出,走過來拾起了那麻雀。柱子這才看清,那人一隻手裏也提著彈弓,而另一隻手裏呢,則提著一根用細繩子串著的麻雀,看去有七八隻呢,那些麻雀都死了,有的身上還有血跡。那人過來將地上的麻雀拾起,拴到那繩串上,看也沒看柱子一眼,轉身就走了。直等那人走出槐樹林,柱子才回過神來,想明白剛才自己瞄準的那麻雀,實際是這人打死的,這人才是真正的神彈手啊!
這人柱子是認識的。原來,自去年開始,他們這來了不少的人,就住在兔崖村下的幾個大村裏,說是來修鐵路的,將來他們這裏要跑火車。這人就住在柱子學校旁邊的臨時工棚裏,那工棚裏有一間的門口,掛塊“保健站”小木牌,這人就在那裏麵當醫生。學校裏有同學上體育課時碰破了皮什麼的,老師就領來這裏看,這人就給抹上點紅藥水。有同學上課突然肚子疼了,過去是老師叫個同學把疼的同學送回家,現在則也是來找這人。這人就給幾片小白藥片,吃上就會好了的。柱子沒想到的是,這人除會給人看病外,還會打麻雀,用彈弓打麻雀,打得還這樣準!看他,一個中午就打死了這麼多!他將打死的麻雀用繩串起拿回去,一定是去向他們的領導彙報的,領導一定會表揚他,表揚他是為農民為保衛糧食消滅“四害”的英雄!自己啥時才能有他那樣一手好“槍法”呢?也能一個中午就打死那麼多麻雀呢?別說有近十隻了,哪怕讓我先打死一隻、兩隻也好啊!他打得這樣好,這樣準,一定有啥竅門,有啥好辦法,下午放學後,我得去找他,好好問問他,叫他教教我!柱子在心裏拿定了主意。
下午柱子好不容易盼到了放學,便飛一樣跑向那工棚的“保健站”,可到那兒一看,保健站卻一把鐵鎖鎖門,柱子想那人又去打麻雀了?正在這時,一個修鐵路的人走過來,見柱子站在那,就說:“小孩,你來找大夫看病,還是請他給你家裏人看病?這大夫不幹了,回家了。”“回家了?不幹了?就是說他不在這裏了?這是為啥?”“為啥?這個狗屁大夫,放著正事不幹,偷空摸空去打麻雀回來燒著吃,叫領導批了。他還亂搞女人呢,叫領導開除了,攆回家了,活該!”那人說完,氣憤憤地走了。柱子站在那想不明白,自己心中的“英雄”,為啥會挨領導批?亂搞女人柱子弄不懂是啥,難道這打死麻雀,打死吃糧食的害蟲,也不對?
7
這個星期過完,學校開始放半個月的暑假了。不用上學了,但柱子卻被娘安排整天上坡打豬草,割柴禾,柱子還是隻能像上學樣,在中午歇晌的時間去打麻雀。這個暑假的中午,柱子就一麵腦子裏轉悠著那醫生打麻雀的事,一麵在村裏、村外的樹林裏轉來轉去打麻雀。他那打麻雀的技術,說實話是有了提高,那“射”出的“子彈”,不再像過去那樣離麻雀那樣遠了,離麻雀越來越近了,有時看去差那麼一兩寸了,甚至有時就是擦著那麻雀的身子而過。柱子想,用不了多久,我就會打下一隻麻雀來,再用不了多久,我就會打下更多的麻雀,離當成“英雄”不遠了。
暑假眼看就要結束了,可柱子仍一隻麻雀沒打下來,人卻被夏天中午的毒辣太陽曬黑了。爹說:“看你,都曬成個小黑猴了。”娘說:“咋樣?咋沒見你打死一隻麻雀啊?好好練,練好了,到秋天的糧場上,明年的麥場上,隊長還能叫你去打麻雀,能打死了,就叫隊長給你記五分工。”
就在暑假結束的前一天中午,柱子又在村東邊的槐樹林裏打麻雀,不想在他瞄準樹枝上的麻雀,用力拉開弓時,“騰”一下,那兩根彈弓皮,被他拉斷了!他懊喪地看著那已被他拉了一夏天的彈弓,那皮已是被拉乏了,出現了道道的細紋,那皮是不能再用了。
一直到第二天開學,柱子背著書包到了學校,他還在想著用啥辦法、用啥東西,再去找那“拿頭發換針使的”換副新的彈弓皮,再做一支新的彈弓。第一節課上課前,班主任來叫他到辦公室幫他拿新學期的新課本。班主任的辦公桌靠近一個窗戶,那窗戶下邊的一塊玻璃破了,上麵糊著一張發黃的舊報紙。班主任叫柱子稍等下,他填好同學們的成績表。柱子站在那沒事,就看那窗戶上糊的舊報紙,不想上麵登的一篇文章,題目是《麻雀不再是“四害”》。柱子湊近仔細看,才知那上麵說:麻雀能吃蟲子,對保護樹木,對保護莊稼都有好處,是“益鳥”,應該受保護。黨中央、國務院決定不再將麻雀列入“四害”,更不應該傷害、消滅,“四害”又加了臭蟲。柱子再去看那報紙的日期,已是幾年前的了。
柱子的腦子裏一下就空白起來。
從此後,柱子就再沒玩過彈弓。
多少年過去,柱子已經來到了山外的城裏工作。柱子的孩子也早已長大了,他們卻從沒玩過彈弓,甚至他們還不知道啥叫彈弓。在水泥樓房林立的住宅區裏,也極少見到麻雀。一次,柱子,當然這時已沒人叫他柱子,而是叫他的大名了,問他的兒子:“你知道麻雀嗎?你知道麻雀曾被列為‘四害’,後來又被平反成了益鳥嗎?”兒子茫然搖搖頭,說:“不知道。”
柱子半天沒作聲。
作者簡介:
高粱,原名王昌德,1958年12月出生,現供職於山東省淄博市淄川區廣播電視局。攝影作品曾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亞洲文化中心攝影大賽優秀獎。《幸運的麻雀》是作者首次在核心期刊發表的短篇小說。
責任編輯 王秀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