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11月1日,晴。
XXX大肆批評,辭鋒甚銳。餘即赴人事科找王春。先問他看我的那篇摘去右派帽子給組織寫的感想怎麼樣。他說:“你講的都是心裏話,都是很好的。”
我就說:“這次關於支援農業生產第一線及精簡機構問題,我沒有能夠好好參加討論。此刻我組正在熱烈討論,並催促大家貼大字報(表態)。我有點為難。要我寫一張大字報,要求讓我去農業生產第一線,或者說到農村去安家落戶嗎?那我決不寫,因為如果這樣寫了,分明是欺騙黨,欺騙群眾。”
王春說:“這樣寫當然不好,但你可以寫一張講摘掉帽子的事情,表示感謝黨,感謝同誌們,最後帶上一筆,說自己受年齡和體力的限製,不能追隨同誌們上農業生產第一線去,隻有更加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
我說:“好,那我回去就寫。”
……晚飯後,我開始寫大字報,到十點鍾才寫好。最後我說:“現在同誌們紛紛要求到農村去,我受年齡和體力限製,不能追隨同誌們去到農業生產第一線,但是我也必須懂得農業是國民經濟的基礎,向在農業生產第一線上貢獻力量的青年同誌學習,更加鼓足幹勁,做好自己的工作。”
恰好這時書局內出現了兩張老先生寫的大字報。一位老先生在大字報中說,老年人要求下鄉是“自欺欺人”,多此一舉。還說,他不下鄉,他要保養身體,延長壽命,看共產主義到來。
另一位老先生在大字報中說,他決心要求到農業生產第一線去,雖然他的八十餘歲老母親聽到他要求去農村,嚇得昏倒了,他還是堅決要去。“誰無父母,我還是堅決請求黨批準我到農業生產第一線去”。
說實話,兩張大字報都有點調侃的味道,很快成為書局內議論的焦點。中華書局一位領導在大會上講:兩張大字報,一張叫“自欺欺人”,一張叫“誰無父母”,態度都不好。人家有的大字報就說得好嘛,表示自己受年齡身體限製,去不了,但要提高對農業是國民經濟基礎的認識,在自己崗位上做好工作,也間接支援了農業。
那位領導十分強調地說,這個人說的都是真心話。這樣說,實事求是就很好嘛!
宋雲彬這位剛剛摘了帽子的“右派”渡過了一劫,他說了心裏話,說自己去不了農村,還受到了表揚,很有麵子。對於一個老知識分子,這“麵子”不是比什麼都重要嗎?宋雲彬自然很高興,從內心裏感到王春待人以誠,與人為善,值得信任。
宋雲彬摘了右派帽子後,在1960年11月28日的日記中寫道:“上下午校勘《後漢書》。整天工作,不聽報告,不參加學習,殊難得也。”(見《紅塵冷眼》)短短幾句話,體現了一個知識分子想集中精力做些工作的心情。
金燦然也好,王春也好,信任他們,大膽使用他們,“殊難得也”!
與章錫琛玩麻將
有一件事是聽楊伯峻先生告訴我的。開明書店的創辦者之一,著名學者章錫琛先生愛玩麻將,有一次王春去看望他,正碰上章先生想玩麻將,又三缺一。王春到了,曾是“右派”分子的章先生哪敢去想請黨支部書記坐下來補齊人數陪他玩麻將啊!沒想到王春竟然坐下來,高高興興地和章先生等人湊成一桌。章錫琛先生大為感動,感到這個共產黨的幹部平等待人,感到這個共產黨的幹部尊敬老人,就為這,以後每年春節他都不顧年高體弱,由人扶著去王春同誌家拜年。王春說:我並沒有想到借打麻將來做什麼工作,隻是覺得老人很寂寞,陪他玩玩有什麼不可以。“隻是覺得老人很寂寞”,這是多麼深厚的同誌之情啊!如果每個共產黨的領導幹部都能像王春這樣體貼關懷老專家、老學者,還愁老專家老學者不把黨的事業當成自己的事業?還愁老專家老學者不把黨的領導當成自己人?
事情也正是如此。章先生雖然受到不公平對待,仍然一如既往地努力工作。他特別注意嚴格要求自己,幫助青年人業務上成長。有一位年輕編輯寫了一本小冊子,請章先生審閱。章先生一字一句斟酌修改,甚至連標點符號也不放過,還當麵給這位年輕人講解為什麼要這樣修改。有的地方章先生認為譯得不好,便自己動手重新譯過。沒覺得自己是摘帽右派,縮手縮腳。身處逆境,仍高風亮節,心中沒有理想的人是絕對做不到的。
剛才說到楊伯峻先生,他是著名的古漢語專家,北京大學教授,家學淵源,1957年也被劃成右派。不久,就由北京大學發配到蘭州大學。他因為不適應蘭州的氣候,舊病複發,吐血,想回北京。北京大學不敢答應。中華書局的總經理金燦然說,他是專家,中華書局用得著。王春同誌馬上行動,又找文化部,又找高教部,經過兩年多的努力,終於把楊伯峻調到北京中華書局,還給他愛人安排了工作。王春說,這是總經理金燦然的魄力,其實,沒有王春同誌的親力親為,再好的想法也不可能變成現實。
楊伯峻先生後半生與中華書局同甘共苦,在古籍整理出版工作中作出很大貢獻。他的《論語譯注》《孟子譯注》成為雅俗共賞的經典。記得1972年在湖北鹹寧五七幹校,晚上開完會我回自己的宿舍,碰到楊先生站在大路上,我問楊先生:“這麼晚了您在這幹什麼?”楊先生說:“值夜班,打更啊!”我聽了忍不住笑了,因為楊先生不但手無縛雞之力,風都能把他吹倒,而且1000多度的近視眼,看書都快貼到紙上了,還能值夜班?他見我笑,便說:“我看不到小偷,小偷能看見我啊!”看看,多麼樂觀的一位老先生,身處幹校,泥一把水一把,夏天室外氣溫到50℃,冬天結冰,路滑如鏡,他卻也坦然相對,心裏不是存著對金燦然、對王春同誌的知遇之恩嗎?
王國維的兒子王仲聞
還有一位著名人物,就是王仲聞。第一,他是王國維的兒子。王國維是頑固的封建主義保皇派,他因為末代皇帝溥儀被逐出宮,憤而投昆明湖自殺殉節,魯迅說他“在水裏將遺老生活結束”。第二,國民黨統治時期,王仲聞在郵局工作,當時郵局的關鍵部門由特務機關中統控製,而王仲聞由於工作認真恰好被分派在這一部門工作,於是他就是“特嫌”。後來,因為他要辦同人刊物,也沒辦成,郵局借此把他開除……像這樣一種人,在那個年代誰敢使用?盡管他的罪名能落實的似乎也隻有一項,那就是“王國維的兒子”。不久,王仲聞業餘搞了一本《人間詞話校釋》,他的學問遂被人發現。中華書局急需人才,金燦然還是那句名言,“他有這個能力,我們為什麼不讓他幹?”王春同誌還是那個指導思想,既然是人民內部矛盾,那就在人民內部處理,他有權工作。
其實,中華書局用他也還是很有分寸的,並不是如大字報所說“待若上賓”,隻不過是用其所長,盡其所能,做他能做的事。先是讓他臨時幫助審校書稿。他盡心盡力。街道讓他下鄉,中華書局人事部門就去跟街道說,他是中華書局的“臨時工”,在中華書局有任務,任務還沒完現在還不能下鄉,這樣王仲聞就得以每天來中華書局上班了。王仲聞也確實有學問,後來到社科院文學所做研究員的沈玉成曾經說過:“可以不誇大地說,凡是有關唐、宋兩代的文學史料,尤其是宋詞、宋人筆記,隻要向他提出問題,無不應答如流。”
一次,有位資深編輯查找“滴露研朱點《周易》”一句詩的出處,遍查無著,去請教他。他拿起筆就寫出了這詩的全文,並告知此為唐人高駢的詩。沈玉成說:“這首詩作者既非名人,詩中也無佳句,從來也沒有人提過,當時我們麵麵相覷,感到真虧他怎麼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