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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孫 越
清同治九年,齊白石從其外祖父周雨若讀書一個月後,開始習字描紅。八歲的齊白石坐在離家三裏路的楓林亭王爺殿的一張長木椅上,正是初夏,陽光強烈,他戴著一頂寬邊草帽。那頂草帽有多種用途,既可以戴在頭上遮太陽,也可以拿在手裏扇風,還可以墊在屁股下麵坐在路邊的土坎上。他那頂草帽與眾不同的地方,還在於不是湘江平原上農人們慣常戴的那種金黃色的麥秸草帽,而是青色的,由蒲草編成的,顯得格外的招眼和時髦。齊白石用習字的紙裁了一半,畫了一個漁翁。那個漁翁也戴著草帽,是很平常的那種。齊白石看著那漁翁,笑了笑,那漁翁看著他,似乎也笑了笑,互相也都明白了對方笑的含義:齊白石想說漁翁像個稻草人,漁翁覺得齊白石像剛從草叢中鑽出來的綠冠草雞。
就這樣,齊白石“性喜畫”的特質在他兒時的草帽下顯露出來。從此,齊白石畫出了許多有特色的細小生靈。並因此而成為一個知名的畫匠。
齊白石的畫本是發自性情,很普通的花草魚蟲。但這些畫讓後來的人們覺得奇怪和新鮮。奇怪和新鮮的東西總能引發人們的好奇心,然後就順理成章地成為哲理或藝術。曆史往往是這樣,重要的、核心的、真正的有益於後人的東西,總被淘汰、遺忘或是銷毀,而將一些雞毛蒜皮留下,並且充作神聖的經典。譬如就齊白石這個人而言,應該留下來的倒不是很隨意的塗鴉和隻言片語,而是那頂青青的蒲草編的草帽。因為他真正的思想和技藝在那上麵,在每一根蒲草的纖維上麵。
齊白石喜歡躺在草地上睡覺,尤其是在容易惹人疲倦的夏日。他放鬆自己,仰麵朝天地躺著,將草帽罩在臉上,舒坦而愜意。他聽得見泥土的聲音,草的聲音,炊煙的聲音,以及他自己的肉體和靈魂發出的微弱的聲音。他聞得著天的氣味,雲的氣味,泥土和草叢中看不見的蟲子的氣味和南風從湘江帶來的水的氣味。這些聲音和氣味緩緩地帶著他進入夢鄉。他的夢很茂盛,像那些壓在他身下茂盛的野草。《山行見砍柴鄰子傷感》就是這時候的產物,野草一樣的產物。一個回憶的片段,一幅嬉戲的圖景,“來時歧路遍天涯,獨到星塘認是家。我亦君年無累及,群兒歡跳打柴叉。”後來王訓《白石詩草跋》雲:“山人天才穎悟,不學而能。一詩既成,同輩皆驚,以為不可及。”齊白石從此又被冠以文人之頭銜,後人每當提及齊白石,總認為其是一大家,琴棋書畫樣樣通。而曆史和人們並不知道,那個夢正是隨著他的鼾聲,留在那頂蒲草帽上的。睡醒之後,齊白石什麼都不記得,回到家裏,才發現有個夢粘在草帽上,他便將那夢收拾,記錄下來。
這當然是許久前的事,現在齊白石還在那地方,就是他曾經畫漁翁、做夢的後來叫做湘潭的地方。齊白石紀念館與其說是他的紀念館,不如說是他精神和思想的莊園。魚和柴火好像還在各自的狀態之中,但此魚已非彼魚,此柴亦非彼柴,都是些後來的變種。齊白石還是那樣,悠閑散淡。他當然是以雕塑的方式出現的,一張稍稍蒼白而修長的臉,手臂和腿較長,服裝似乎有點不倫不類。但他確實是齊白石,是那個在描紅紙上畫漁翁的齊白石,是那個躺在草地上睡覺和做夢的齊白石。
回到眼下的情景,我站在魏公村小區十號樓前,在我麵前的是齊白石的墓,墓前石碑上刻著齊白石生前所篆“湘潭齊白石之墓”。我發現少了件東西,是草帽!草帽是鄉野裏的東西,民間的東西,也就是說是齊白石那時候作為散淡畫匠的東西。後來他成為大師,人們便順理成章地認為應該與那頂粗糙的蒲草帽無緣了。人們總愛犯這類錯誤,總不過是以想當然代替本質。其實,就在湘江兩岸,以及更多的地方,那種蒲草帽已經很多了,齊白石因此有些高興,因為蒲草帽罩著的那些頭腦裏,多多少少都有些活著的花鳥魚蟲……我站在那裏,朝他的墓碑笑了笑,感覺此時齊白石也朝我笑了笑,我把手中的蒲草帽放在了他的墓前。我總認為,真正的齊白石是離不開蒲草帽的。
責任編輯 王秀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