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咩咩咩”地喚了三聲。音質很輕、很脆,像風不經意碰到了笛孔上的膜。
羊呆呆地望著梁三奔去的方向,一個上午,或一天,就這樣被它站著望過去了。每每黃昏,梁三又會放下手上的活路,跑來接他的羊。這樣的黃昏秩序從沒被打破過。梁三莊嚴的腳步好像今天一個下班去學校接孩子的家長。這時,梁三的羊早已經站著睡著了。梁三輕輕地“咩”了一聲,好像在說,喂,夥計,你該醒來了。羊睜開眼,打了一個響鼻,不停地朝梁三懷裏鑽,天地旋轉,人和羊的聲音便填滿了一條綠色浩蕩的衝。
山坡上幹活晚歸的人聽見人羊交錯的聲音,又在罵梁三這個屁眼蟲了。其實,梁三不是屁眼蟲,他隻是一個學會了像羊輕聲呢喃的孩子。他渴望早一天走出這座房子,因為他害怕自己的未來會像哥哥的命運那樣成為光棍。羊讓他懂得了早熟的好處就是存更多的錢,他知道羊的快樂成長對於他意味著什麼。
有一天,一個聲音忽然打破了黃昏的秩序——那是梁三的聲音。但更多人說是羊的聲音。當三重奏的“咩咩咩”聲飄蕩在大房子的上空,所有的人們和牲畜聽到後都開始抽搐。梁三在地上抱著他的羊打滾,他滾過泥潭,滾過黃荊條,仍沒滾回羊的性命。梁三“咩咩”的聲音在柔軟的風中越來越微弱,他的嘴裏吐出一團一團洗衣粉似的泡沫,直到那個罵他屁眼蟲的人趕來,狠狠地摁住他鼻梁下的人中,梁三醒過來,又一陣氣震山河的“咩咩咩”,這回不是三重奏,而是九重奏。
在梁三快樂的期盼裏,羊就這樣突然停止了成長。羊再也不能陪他一起“咩咩咩”地叫了——那是一個狂熱的夏天午後,梁三正在山上撕玉米棒子。竹林裏的羊因抵不過高溫的熱浪,不停地在幾株竹子之間打轉,轉來轉去,能活動的範圍越來越小,拴羊的繩子與竹子糾纏在一起,羊來不及向梁三發生“咩”的聲音,口吐白沫,窒息而亡。
房子裏的雞們、狗們、鴨們、鵝們,能飛會跑的都趕來了,衝那邊的人們也趕過來了,所有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落入梁三和羊的眼睛裏,世界上再沒有一種多餘的聲音,羊和梁三像是安靜地睡著了,隻看見梁三嚅動的嘴唇裏滴落著一個又一個無聲的“咩”字。
黑夜難受地收光了。
……
梁三被山裏女人招親上門那年隻有十七歲。聽說他離開家,身上披著唯一值錢的嫁妝,是一張羊皮。
丘陵裏的故鄉,幾年沒回,轉眼又瘦了幾圈。濤走雲飛,花開花落,房子不再是過去的大房子了,倒的倒、塌的塌,碎的瓦片拌著泥漿慢慢地堆積成廢墟。房子裏的人少了又少,地上跑的飛的也不多見了,太多往事從完整走向殘缺,任憑風的描繪,也打撈不起流失的雨,一次又一次回鄉探親,一次比一次感慨凋零,我有多久沒見到梁三,就有多久沒見到羊了。
表哥紹清
少年離家,當兵藏地,後輾轉都市,疏離故鄉親情人事多年,至今常想起表哥紹清。在一路風雨不斷毀滅舊憶的軌跡裏,我勸慰自己盡量在物是人非的生活動蕩中莫忘故鄉情,思來念去,念及表哥紹清的時間總是比想起他人多一些,這不是個人的自私所為,隻是過往歲月紹清表哥與我積蓄的情感能量,在冰雪浸漬的季節河越加地得以清晰與發酵,彌足珍貴。
在我的老家,我們從不叫表哥表弟,我們管這種關係叫“老表”。我家小熊貓第一次跟著我回老家,聽到這種叫法她直笑,原因是她認為這稱呼未免太土了吧?紹清是我父親二姐的兒子。我從沒見過父親的二姐,隻見過晚境中咳嗽患病的二姑父。紹清下麵還有三個妹妹一個弟弟,我與他們的交流不多。六十年代中期,表哥紹清考上初中讀了半學期,“文化大革命”爆發被二姑父喊回家不再念書。從此,他充當家中的勞動力掙工分,也開始了他的拜師學藝生涯,先是當石匠學徒,後來學會修房造屋的工程計量與盤算,長期奔波在離家不遠的市區內外建築工地,比起那些過於笨重的勞動,他算是擁有了一份能寫會算的輕鬆活。
憑著手上掌握的技術,表哥紹清一邊闖蕩江湖,一邊打理家中生活。
八十年代,鄉村距離相對較遠的親戚有啥事,隻能通過寫信互相告知。記得紹清的妹妹嫁人時,他曾寫過一封信邀請我們參加。那時,父親讓我把表哥紹清寄來的信反複讀給全家人聽,而後又叫我學寫一封信,回複表哥我們將前往他家參加婚禮的事項。
與我僻靜的家鄉虎榜村落比起來,表哥紹清家所在的建設鎮條件算是優良,他們離市區相對近一些,出門就能踏上公路,生活自然來得便利。我的家鄉出門隻能望山,即使踮腳舉頭也看不到一條小公路,很容易令人歎生惆悵絕想。表哥紹清不僅在工地上是一個技術能手,在自家的莊稼地裏,他的表現也毫不遜色,可謂上得廳堂,下得廚房,說他是鄉村極品好男人一點也不過分。除了在外麵找錢補貼家用,一年四季,栽秧打穀,種菜賣菜,喂雞養豬的事,他從不落後於其他人家。表哥紹清幹活手腳十分麻利,解決事情的能力雷厲風行,有時簡直就是快刀斬亂麻。漫長一天裏,他做的事情特別地多,卻從不叫一聲累。
表哥與表嫂培養出兩個魚躍龍門的女兒,在鄰裏鄉親之間很有臉麵,其中一個女兒如今在日本的公司已經成長為中層管理幹部。表哥紹清每次來我們家,總能得到鄉親們的口讚。他們不僅讚他能幹,更多的人是讚他見過世麵,能說會道,不怕歪風邪氣。
論口才,表哥紹清在當地算是有點文化的人,重要的是他一直保持著一個農民的思想本色與覺醒意識,這在今日人口凋零的鄉村是很不容易的,對於社會上一些不公平的事,他容不得半點虛擬之沙,看不慣的現象與行為,他決不會忍氣吞聲,必須豁亮地說出來,弄得一些地方領導很沒麵子,因為國家修建公路工程農村占地賠付之事,村上領導利用各種渠道一夜之間擺平了所有村民,但怎麼也擺不平我的表哥紹清,他為自己的土地生死抗爭,弄得幾夜睡不著覺,最終爭得自己的合法權利,有人放話讓他小心點,他帶話給對方——你們少在光天化日之下輕舉妄動。得知此事,我禁不住為表哥紹清的處境捏了一把汗。當然,我更為表哥紹清對維護自己土地所付出的艱辛表示欽佩,他沒有背叛自己的土地,他與土地的情感令我這個長期遠離故土被異鄉鋼筋叢林與密集車輛尾氣包圍的表弟感到羞愧,要理解農民,就要加倍親近土地,而原本從土地中走出的我卻長時間流浪在外麵的世界,背棄了自己的土地,我在內心為表哥紹清掙紮中活出的中國當代農民勇氣與骨氣暗自擊掌。
表哥話到動情處,聲音分貝會無限地放大十多倍,眼神更是犀利無比,他是在演繹事情的經過,還是想求一個事件的真相?那樣真誠的眼神分明是一種正義的光芒,而且從他嘴裏跑出來的一些江湖軼事,充滿了個人獨特的見解與令人期待的煙火味兒。因此聽他聊天也是一種享受。這決不是我一個人的偏好,我們家的鄰裏也有感同身受。有時,村裏人還會問父親,你那個外侄好久沒有來了?可想而知,鄉親們還是樂意接受表哥紹清的。那時,我家鄉的人們多沒出過遠門,說話總是土裏土氣,而且那樣的話,拿到外麵去說,很多人是聽不懂的,因此我從小一直改變著自己的話語方式,盡量讓自己說出去的話,有更多的人能懂。表哥紹清與他們交流,說到問題的關鍵處,目光忽然處於如炬狀態,幾乎快要拍案而起。他時常帶來一些靠近城市的熱點新聞,講到高潮的時候,言語中自然置入城市邊沿的腔調,聽上去有點流行的意思,當他話鋒一轉突然停頓下來的安靜樣子,像是把時代的方向與脈搏把握準確了,這樣一來,佩服表哥紹清的人就多起來。因此,我哥哥十四歲就跟著他進入社會混及工地下力掙錢。
記得還是上小學的時候,我用粉筆在家中的土牆上寫了一行字:“有一天,我也會老!”父親看了,表情有些不爽。父親想,你小子年紀這麼小,怎麼腦袋裏會裝些老氣橫秋的問題?你是對老子不滿嗎?當表哥紹清看了我寫的這句話後,飲下一杯酒,目光久久地盯著它反複思量後,對父親說:舅舅,你不要再說六老表了,他這句話真的寫得很好呀,你仔細想想,誰沒有老的一天呢?於是,父親表情鬆弛了,但什麼也沒說,隻顧埋著頭喝酒。
父親就是這樣從小都很不懂我。
後來,在很多場合,即使時光移去多年,表哥紹清仍記得我小時候寫在牆上的話,他遇到我或恰當的人時,常念及那句話,然後便樂嗬嗬地一笑而過,他的笑聲裏像是懂了我——但他不知那是我最迷茫的小學臨近畢業時的蒼白心境。當時我考得並不理想,誓言不想再念書了,於是一個人跑到田野裏去捉泥鰍抓黃蟮,是表哥紹清把我從田野裏喊回家,開導並安慰我——他真的是替我未來皺過眉頭的人。
當兵第二年,表哥紹清帶著哥哥也到了西藏林芝,他們在八一鎮幫人拆屋修房,度過了一個無雪的暖冬。臨走時,我將部隊發的一個迷彩包當作禮物送給他。我知道在漫長的回家路上,表哥在風雪川藏線上望著這個迷彩包就會多一些陪伴!
如今,表哥已過花甲之年,自從表嫂過世後,他的晚境生活不自覺地添了一絲愁容,但他仍是樂觀,積極地麵對現實,隻是他不願再出遠門去找活路幹了。他的生活夠了,國家占地每月解決的社保金也用不完,加之女兒們逢年過節給他的錢也不少,他獨自在家鄉的生活的確富足,他與我對飲時總是春風滿麵,臉上洋溢著知足者常樂的神情。實際上他的酒量並不是我的對手,我常常想,是不是酒助長了他內心的孤獨與強大?他一個人在老家麵對那些失散的土地,內心一定比我在城市裏的視野更加荒蕪。在念想表哥紹清的時候,我很是感謝酒能夠成為一個老男人的紅顏知己,他隻要一沾酒,臉就紅。在無人陪伴他的寂寞歲月裏,想必也隻有酒可以傾聽他肚子裏的苦水。而我們難得一回的見麵,幾乎很難捕捉他悲傷失落的表情,哪怕很不經意的一瞬間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