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表哥紹清偶爾也來我所在的成都走走。這座城市裏不僅有他的表弟我,還有他的兩個女兒。即便如此,他麵對這座從川西盆地裏不斷飛升而上的城市,仍有無盡的陌生感襲上心頭。每次他來,我都未能陪伴。他很不習慣城市裏少了地氣的電梯生活,他一定背著我們罵過城市所謂的文明,他體會的城市對人是一種捆綁,沒有一個人在鄉村那麼隨意自由,他在電話裏對我說,他要回去了。我問他急著回去做什麼?他說,回去種菜賣。我說,你以為你還年輕嗎?你不能再像年輕時那麼賣力地幹活了,人生的每個階梯都有不同的事要做,但你無法複製年輕,記住,你當下的主要活法是享受生活,是如何把身體各部位的零件保養到最佳狀態……
我們的對話也因了城市背景而再也回不到曆史前麵被風吹亂的鄉村圖譜。但表哥紹清還在暗自關注著我的進步,過去他總會在電話裏直問我當了什麼官?我總笑笑對他說,那不是你表弟的追求。後來,他再沒直露地問過這事了,我想,是表哥紹清懂我了嗎?
九月,山野處處,一片燦黃,而城裏卻不知季節變幻。窗外尖叫的蟬聲,求求你溫柔一點,再溫柔一點。表哥紹清,你在秋涼的故鄉一切安好?記不清,我們又有多久不曾晤麵了?祈盼長袖包裹的冬日早一天降臨,等著你來成都過年,我們彼此把對方灌醉一回好嗎?盡管我們鄉村的話語已被城市無情地篡改,但它永遠改不了我們之間血緣的事實,在我們無力抗拒城市擴張、信息爆炸的年代裏,我唯有調整自己的懷想——你若懂我,該有多好;你不懂我,我也不怪你!
寂寞的土地
歌者廖昌永一曲飽含深情的《多情的土地》,曾讓我由通俗轉變到美聲的喜愛。實在奇妙,我不知這算不算文化意義上的自覺?不受媒體宣傳鼓動,也不被他人極力左右言說,就這樣如此自然轉變,而且是由心而外的轉變。
有一陣子,下班路上,我拒絕坐任何交通工具,盡可能地繞開高樓或大道,戴著耳機走在那些從未開墾的長滿青草的曠野路上,不厭其煩聆聽一個歌者用聲音詮釋對土地的情感,他的節製與張狂,甚至每個音階都充滿了低語般深沉的愛,尤其是他的吐字與換氣,顯得那麼幹淨與含蓄,不知不覺,忘乎所以地跟著他唱起來,沒有經過專業聲樂訓練的我,音色顯然沒有他歌聲那樣淳厚與明亮,平穩與鬆弛,這種轉變好比一個男孩轉眼間成了男人,說起來有些奇幻,所有看不見的稚嫩與滄桑都沉到心中的苦水裏,仿佛是被修剪過雜亂枝條的一棵精神樹。
是什麼力量讓一個人的喜好轉變得如此神速、堅定?終歸還是想到音樂與歲月的關係,這不僅是歌聲的魅力,更是因為人與土地的情結吧。
同樣,廖昌永也曾有過鄉村生活的經驗,否則他歌聲裏的土地不會如此溫情動人、情緒激昂、抑揚頓挫。縱然,生活的變數無法複製,但故鄉至今保留有我的一份責任田。我從來不怎麼關心土地,所以不知我的土地在故鄉的丘陵地帶究竟有多少畝或分。當初,我們那兒的政策規定,離鄉當兵的人,土地一律不收回,保留個人頭上。當兵走後,一去無返,後來,輾轉落進別人的城市。從此,戶口簿的名下再沒有土地,城市裏寸金寸銀的土地都失去了真正的主人,它們隻屬於開發、建設、拆遷、出售、承包、租賃等這些缺少人類棲居情感的溫馨詞語。
而實際上,我知道,故鄉的土地一直沒有遠離我,它在等著我回去,它的名字是屬於我的。隻要是從故鄉出發的人,故鄉的土地都願意等他回去。遺憾的是,我們太多人自從選擇出發,就決定了再也回不去。這個決定由不得個人,隻怨弄人的命運,土地的命運與個人的命運一脈相承,誰也離不開誰,隻是人可以在世界上走動很多地方,但土地不能,土地自始至終就守在人最初落腳的地方,不移半步,它對子民的忠誠與愛遠遠超載了父母對孩子的能量,我們的土地太累太累了。
但我們仍在努力地背棄土地。
嚴格意義上,我是個對不起自己土地的人,在外麵的世界裏,常常捧著奧古斯丁的《懺悔錄》,可我找不到來時路和歸去的理由,在異鄉烏雲翻滾的天空下,我曾一次次遙想故鄉金色的麥田。但那僅僅隻是遙想,連守望也談不上,之於我的那片土地,不確定存在,也不存在遺忘。低下頭,思來想去,此刻,哪怕有一群烏黑的鳥和幾株野油菜花陪伴它,也該多好!
離開故鄉前,每年會靠自己的土地耕耘一份收獲。我們在土地裏埋下土豆和薑,再埋一些蔥和大蒜,當然也有小麥、玉米和稻穀等日常作物;我們在陰天裏看著它們破土而出,在陽光下守著它們的第一瓣嫩芽從我們眼皮子底下像放大鏡一樣被時間放大。氣溫高的時候,我們還會摘來一匹匹寬大的芋子葉蓋在那些幼芽上麵,如同蓋住一個個不能說的秘密。有時,那些小偷一樣的蟲子從葉片上聞香掠過,我們也懶得驚擾它,更不會用農藥殺死威脅或傷害它,我們早已懂得與蟲子和睦相處,傷它就是傷我們自己。除了吃的糧食和菜靠自己的土地,我們還得挑選一些優良品種上交公糧。吃不完的可以賣一些給城裏人享用。
誰知多年以後的現在,輪到自己天天去菜市場買出自別人土地的東西吃。買來買去,越買越不放心。角色仿佛與昨天隻是換了一下位置而已,多出來的卻是擋不住的質疑、農藥、速生長、腐爛、變質、轉基因等係列食品安全問題。毒豆芽、注水豬肉、藥苦瓜、直接從樹枝上采摘下來從不清洗而成的海椒豆瓣,若不是親眼看見作坊裏的一條龍加工生產,我可能還會吃得津津有味、讚不絕口。
這是沒有土地的城裏人之不幸。母親說,要是我們居住的高樓外有一片自己的菜園子,她就可以為我們種很多不打農藥的青菜。這想法是很美好,但在城裏太過奢侈了!母親還想將她種的菜分發給我的友人,我為她難以實現的願望惆悵!
究竟是我們的土地病了,還是經營土地的人變了?找不到精準的答案慰藉自己,城裏的土地沒有真正的主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故鄉的土地早已失去主人的嗬護。大片大片的荒蕪,大塊大塊的傷痕,誰來嗬護我們的土地嗬!
我的那片土地變成什麼樣子了?我不知道,我又有多久沒有回去了。前些年,父母因年歲漸高,無力繼續種植莊稼,將我們的土地送給年輕的鄰裏鄉親種,後來,種莊稼的人們越來越少,他們不僅嫌累,而且還責備種土地的成本太高,不如外出打工。曾經靠土地吃飯的莊稼人,如今不再依賴自己的土地吃飯了。這是土地的不幸,還是莊稼人之幸?
莫非又是故鄉安好,隻是我心多疑?可就連如此簡單的答案現今也無人告訴我了。父母跟隨我進城後,再沒有人知道故鄉土地的近況。我們長期像野鴿子一樣住在高高的盒子裏,上不沾天,下不沾地。我們經常說不出自己到底在苦悶什麼,我們已經很久很久沒看到故鄉土地上的油菜花了。很多時候,就在醒來時的清晨裏,振作疲憊的精神上路,就又開始自言自語、自我安慰——我的土地並沒有病,隻是因我的離去而多了層金黃翠綠的寂寞。
野花淹沒了它不安的春天,鳥兒糟蹋過它沒有果實的盛夏,秋風掃蕩過它長滿天際的芳草,冬風預約過它白發上的那一輪蒼白的月光,誰能測量出土地的寂寞,誰就是世上最寂寞的人。今天,人類已經到了深度寂寞的時代,手機屏與大拇指在眼前常常可以欺騙自己一個上午或下午,原本多情的土地,廖昌永先生唱出的卻是寂寞,他的歌聲裏寂寞著土地的寂寞——那是寂寞土地在少數異鄉人心間的哀歎。我們這些產自故鄉土地的種子,像故鄉無人親近的土地一樣,失散、流離、惆悵、惶悚,之於自己對土地的那份忠貞,蠶子因吐不完思念的絲,最終隻能死於自己纏繞留戀的繭裏!
淩仕江:魯迅文學院第九屆作家班學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曾獲首屆中國西部散文獎、西藏自治區“五個一”工程獎、第五屆珠穆朗瑪文學藝術獎、解放軍文藝優秀散文獎、全國報紙副刊散文金獎、第四屆冰心散文獎、第六屆老舍散文獎、《創作與評論》2013年度獎等。出版散文集《你知西藏的天有多藍》、《說好一起去西藏》、《西藏時間》、《天空坐滿了石頭》等十餘部。作品常見於《散文》、《十月》、《天涯》、《江南》、《花城》、《北京文學》、《百花洲》、《文學界》、《文彙報》、《大公報》等。
責任編輯 朱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