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大瘤的孫洱(1 / 1)

叫大瘤的孫洱

大瘤其實叫孫洱。可是後來,人們就把他的名字忘了。

大瘤長到六歲,脖子上多出一個小瘤。小瘤呈粉紅色,豆粒大,紡錘形,柔軟光滑,人見人捏。小瘤越捏越大,慢慢成了大瘤。遠處看,總覺得他脖子上多出一個嬌嫩的沒有五官的小腦袋。爹帶他去醫院,大夫檢查了好幾天,最後的結論是:鳥事沒有。鳥事沒有的他,卻從此落下個外號:大瘤。

爹說,大瘤,放羊去;娘說,大瘤,去打些豬草;村裏大人說,大瘤,你的瘤又長了;村裏小孩說,大瘤,大瘤……要喊大瘤幹什麼,孩子們並沒有目標。沒有目標也要喊,他們盡情享受著虐人的快樂。

大瘤乳名叫小洱,學名叫孫洱。爹年輕時下雲南,知道那裏有個“洱海”,記下“洱”這個字。他把這字給了大瘤,顯得他和大瘤都有了文化,比村人高了一個檔次。可是,兒你這個瘤啊!爹捏著那個瘤說,都怪你這個瘤啊!

大瘤去村裏上小學,爹在他作業本皮上寫了“孫洱”。老師拿起來念:孫——,什麼玩藝兒?大瘤站起來,小聲說,洱。老師先盯著那個字,再盯著大瘤,突然大笑起來。洱什麼洱呀,老師笑著說,還是叫大瘤好。老師也是村裏人,和大瘤家住得很近。那年大瘤八歲。八歲的大瘤,好像再也沒有機會叫孫洱了。

大瘤十歲那年,村裏的牲畜們染上一種奇怪的病。先是不吃料,然後慢慢消瘦,到最後,隻剩下一副標本似的骨架,躺在地上喘著氣,痛苦地等死。大瘤爹養了兩頭黃牛,死了一頭,剩下的一頭也站立不穩。爹走了很遠,領回一位能掐會算的神人。神人焦黃著臉,指甲裏淤了厚厚的灰垢。神人看看牲口,看看爹,看看大瘤,不說話。爹把神人拉到一旁,神人說,你兒子?爹點點頭。神人臉色一沉,不,他不是你兒子,他是妖。爹慌了,什麼妖?神人說,葫蘆妖——你看他長得像人嗎——專吃牲畜的葫蘆妖。爹再看大瘤的瘤,越看越像葫蘆。爹說那怎麼辦?神人把手掌湊近自己的脖子,一抹。爹說,殺?神人點點頭,轉身走。爹給了神人一些錢,領他出村。淨挑偏僻沒人的小路走。

爹回來,並沒有殺掉大瘤。他把大瘤關進小黑屋,不準他上學,不準他見人,像飼養著一隻羊或者狗。村裏牲畜們漸漸有了精神,半年後再一次精神抖擻。被關了半年的大瘤卻從此掇了學,每天在村裏遊逛。他脖子上的大瘤晃啊晃啊,像一個沒有五官的腦袋。

後來大瘤有了身份證,身份證上的名字是“孫洱”。再後來大瘤去打工了,帶著叫“孫洱”的身份證。可是沒幾天,礦上人就開始喊他“大瘤”。可愛的人們總會替別人苦想出一個可愛的外號。恰當。確切。無師自通。

大瘤攢了六年錢,終於回了家。爹說大瘤你有這麼多錢,想幹嘛?大瘤說我想把瘤割了。爹說你蓋五間大瓦房吧!大瘤說不,我割瘤。爹說你給你娘治治她的腦血栓吧!大瘤說不,我割瘤。爹說你給自己娶個媳婦吧!大瘤說不,我割瘤。爹說你不割瘤也有閨女爭著嫁你,聽說你帶了很多錢回來,媒婆把咱家的門都擠破了……你割了瘤,花光了錢,誰還嫁你?大瘤說,我一定要割瘤。爹說你總想割瘤幹嘛?……你錢夠了嗎?

二十六歲的大瘤割掉了瘤,的確英俊了不少。村裏人再看到他,都覺得怪怪的。爹說大瘤咱們下地吧!大瘤說我沒有大瘤了。爹說哦……大瘤你怎麼還不下地?大瘤就有些惱。他說我沒有瘤了……村裏人還叫我大瘤,怎麼你也叫?爹說哦……叫叫怕什麼,習慣了嘛。大瘤說要下地你自己下吧,我得回礦上……死活我不在村裏呆了。

大瘤回到礦上,工友們還叫他大瘤。開始他和別人急,急著急著就吵起來,吵著吵著就打起來。打了三次後,就不再和別人急了。工友說該吃飯了啊……大瘤。大瘤說,好咧。工友說該下井了啊……大瘤。大瘤說,好咧。大瘤花掉六年的工資割掉陪了他二十年的大瘤,卻割不掉隨了他二十年的外號。大瘤覺的這個錢,花得真不值。

煤礦塌方那天,大瘤跟一群人往外跑。可最後他還是被埋起來,身體砸得稀爛。大瘤在醫院躺了兩個多月,才出了院。他坐在輪椅上,他爹推著他走。大瘤的眼睛看不清任何東西,世界在他麵前,一下子變成模糊的輪廓。爹說大瘤你沒事,政府會養你一輩子。大瘤說哦……謝謝政府。

發錢那天,爹扶著輪椅,大瘤無精打采地坐著,目光黯淡。桌子上放一遝厚厚的表格,會計拿起一張,照著念一個名字,發一遝錢,把名字勾掉,再拿起下一張。突然會計皺皺眉,他說,孫——,什麼玩藝兒?爹和大瘤似都沒有聽見,麵無表情。會計再說,孫——耳?大瘤便驚了一下。他挺挺身子,大聲說,是我——我叫孫洱!那眼睛,就放出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