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身歸來爾焉識?
風尚電影
作者:吳宜華
看《歸來》最遺憾的事莫過於早先看過了原著《陸犯焉識》。這個順序顛倒不得。你的紙巾是為大饑荒中青海的勞改農場而備,最終隻能留給一場模糊了背景的生死戀。
如果僅僅是詮釋一段曠世之戀,《歸來》已經完整。犯人為見妻子一麵而冒險逃亡,多年後妻子失憶,丈夫無微不至地照顧陪伴,相濡以沫,一家團圓。看罷隻是覺得單薄,這愛情故事可以發生在任意的時代背景下、任意兩個癡男怨女的身上。他可以不是才華橫溢、學富五車、風流倜儻、不諳世事的陸焉識,她也可以不是包辦婚姻中在丈夫的冷落下等待了半生的馮婉瑜。老謀子用他的左右逢源、遊刃有餘,熟練地削薄了曆史的厚度,斬斷了愛情的前因,隻剩亂世裏一對璧人一往情深。
這簡單又冗長的愛情隻截取了原著小說的最後一部分,沒有放蕩的陸家公子在美國的熱戀和在重慶的溫柔鄉,沒有他對寡淡的婚姻和家室的厭憎叛逃,沒有在西北農場經曆非人般改造的陸焉識對這場錯位愛情的頓悟。陸焉識計劃逃跑時,想要對曾經以為“與之去熬完一生的女人”說,我和你發生了一場誤會,一定要傾國傾城,一定要來一場滅頂之災,一場無期流放才能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曾經是愛的。
老謀子摒棄掉一個血肉之軀的陸焉識,就像剪斷一段無法播映的膠片。《歸來》盡可能體麵地掩護了曆史,仿佛隻是借用了小說中兩個人的名字,呈現一部幾度戳中觀眾淚點的愛情電影。若不是鞏俐和陳道明這兩位教材級的老戲骨,恐怕難有演員能撐起這沉悶的111分鍾。
以張藝謀的察言觀色和拿捏得當,他不可能帶著另一部《活著》歸來。在電影院裏忽然想起喬治·奧威爾《一九八四》中的一句話:“誰控製過去就控製未來;誰控製現在就控製過去。”把對影片避重就輕的失望歸咎於一個同樣夾縫中生存的導演多少是有些苛責的。誰都明白愛情文藝片終究要比曆史災難片保險,何必把英雄主義寄予一個導演。
被大片留白蒙混過去的“反右”、“四清”、“文革”、“下放”的時代,未能在《歸來》中揭開傷疤。我們看不到大西北農場的一切。犯人挖出田鼠洞裏的生青稞充饑,醫生從患了腸梗阻的犯人腸子裏掏出青稞,再被另外兩個老囚徒撿了去噴香吃下。“這點青稞搞亂了人和畜、生和死、攝取和排泄的關係”。也看不到精通四國語言留洋的博士陸焉識怎樣走上青藏公路開始一條注定失敗的逃亡之路。看不到平反歸來的他與子女間尷尬的關係,擔心再次被父親連累的孩子們赤裸的怨氣和排擠。
尚還能欣慰的是,影片細節上被存留下的蛛絲馬跡,即使不見對曆史的反思,至少包含了對政治變遷、物是人非、不可根治的痛苦後遺症的憐憫。
老謀子一貫用色大膽鮮豔,這一次的基調卻是極其壓抑的灰暗,如同透過蒙著塵的窗戶看出去的世界。昏暗的樓道、老舊的火車站、發黃的信紙、大雨的夜、陽光照進房間裏彌漫的淺淺灰塵和煤爐上撲撲冒著水汽的開水壺……都被褪了顏色。唯有表演紅色娘子軍舞蹈時,一片炫目的大紅,紅得驚心動魄。我願意相信,紅色之後那素淨悲涼的灰色是對時代的悼念。
方師傅的老婆站在門前破口大罵,一邊高亢地聲明老方是無辜的,一邊哭訴孤兒寡母的生活。曾經擁有特權並趁人之危不可饒恕的方師傅,不過也是一個在政治沉浮中無法自救的可悲的人,一個留下妻兒無法照應的丈夫。她的罵聲是宣泄,也是無奈。陸焉識背在身後拿鐵勺的手輕輕放下,佝僂著背影走掉,有誰比他更理解這個家庭相似的悲劇呢?
母親節的點映場,燈光熄滅前,我看到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摸索到座位前。我想,她要的《歸來》,明哲保身的老謀子給不了。她曾經曆的那個敏感荒謬的時代和不可愈合的創傷,整個民族似乎都被動地遺忘了它,粗暴地被斷章、被回避,這哪裏是馮婉瑜一個人的失憶呢?
吾身歸來爾焉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