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這樣?我問。
趕集時,鎮長的小舅子白拿老鄉東西,他看不順眼,說了幾句。打起來。鎮長的小舅子順手操起身邊的糞叉……
怎麼處理的?
黑白顛倒了。
怎麼處理的?
說是防衛過當,判了幾年。我想他明年就能出來。最晚後年。可是殺人得償命,你說是不是?我死了兒子,他得償命……
可是我怎麼幫你?
你寫報紙,你幫我寫寫。算我求你……即使不償命,也不能顛倒黑白,是不是?是怎麼回事,就是怎麼回事。我兒子,他不是賊。真正的賊,是鎮長的小舅子……
我低頭喝酒。
你肯不肯?老人再一次低了身子。
我繼續喝酒。
你到底肯不肯?老人的身子越來越低。
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點頭。好像我還說了一句“沒問題”。我忘記我到底說沒說。老人的老伴將筷子伸向盤子裏的一隻雞塊,老人狠狠地剜她一眼,那筷子立刻不動聲色地改變了方向——盤子裏的雞塊,屈指可數。
老人送給我一蛇皮口袋蘋果。青蘋果,圓圓溜溜,青瓷光,小得像雞蛋。老人用他的馬車送我到很遠,踢踏踢踏,呱嗒呱嗒,踢踏踢踏,呱嗒呱嗒。老人站在土路遠方跟我揮手,老人喊,回去別忘了寫。他的皮膚在陽光下散開,那是一堆抖動的疊起的皺紋。我使勁點頭,肩上口袋重若千鈞。
那袋蘋果伴我半程,終被我無奈地扔掉。我揉著磨出血泡的肩膀,看它們滾落一地……
每一天我都在想老人托我的事情,但是我無法辦到。我不是記者,不是警察,不是法官。我隻是作家。作家隻是職業,既不是身份,更不是職務。我可以虛構出美好或者殘忍,但我絕對做不到真實。我像一隻流浪混跡在城市裏的貓,我想,城市裏,絕沒有人在意一隻貓的苦楚。
更何況,大多時,我的苦楚,其實那般虛偽。
在夜間,在清晨,在黃昏,在正午,我分明能夠聽到馬蹄落上土路的聲音,踢踏踢踏,呱嗒呱嗒,踢踏踢踏,呱嗒呱嗒……還有馬糞的醬香,還有閃動著光澤的老人的紫黑色的皮膚……無數輛馬車無數次穿越無數個正午,無數個老人向我投來無數個乞求的眼神……
那天回來時,鎮長為我安排了轎車。他拍著我的肩膀,萬般不舍地說,下次什麼時候再見麵,老同學?